我冲破藩篱的亢奋随即萎靡。恢复平静的心灵,让我深切感受到姊姊原来也是构成我伦理道德基础的一大部分。
不想被某人讨厌、疏远。
这样的想法,就足以成为不让我们作恶的制动力。
春日透或许是缺乏这种想法。
而这位春日透目前正踏下台阶,愈走愈远。但途中,她忽然在楼梯平台逆流般站定不动,剪影在投入正前方横向窗口的光线中摇摆。
春日透转过身,仰望了我。
与春季暖阳背驰的寒意瞬时将我缠绕。
踏下阶梯的脚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她的视线虽不至于完全正确,但仍大致抓到了我的方向。目光没有容纳四周景物的空间,也没有遇见友人的温暖。宛如春荫下严冬冻土般的低温杀意,冰冷地射穿了我。她看不见──我将可恨的隐形化视为一线生机,硬著头皮忍耐。蹑手蹑脚地贴到墙边,静静等待她结束。
春日透只是回头,没有折回。算准不至于让人觉得奇怪的时间,若无其事地下楼。我拿不出立刻追上的勇气,移动到楼梯平台边缘,以平贴在墙上的手支撑身体,慢慢深呼吸调息。
这让我重新了解到春日透有多特异。
是她敏锐的感官藉小如尘埃的差异发现了我?抑或是预测到我行动而吓唬我?无论如何,她都不是毫无防备。
刻意表现出来,或许是想牵制我。
即使看不见,知道自己身边可能会有个隐形人恣意妄为也不好受吧。若她那样的动作是为了警告我,那的确是很有效果。
站著一会儿,我才想到观察那个女人在福利社做什么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可是回到教室站著发呆也太蠢,到头来还是只能跟过去,贴墙下楼以免碰到人潮。
可能是等心情平复花了太多时间,我到福利社前才找到春日透。她灵巧地用脚趾打开钱包,付钱给福利社小姐。由于姿势关系,脚和裙襬都开得很大胆,引来几个男学生远远偷看,且不时顾虑周围女学生等人的眼光而装没事,眼睛一左一右很是忙碌。
裹著裤袜的脚高高抬起的模样,有如黑鹤翘首。
而我也因此发现,排队购物的人无论男女都为春日透让出了点空间。人群被挤到两边,慢条斯理地自买自的。
「啊,我帮你开吧。」
付完帐时,有个女生接过春日透的面包袋。春日透只是动眼道谢,坦然接受她的好意。看来旁人都对她很好,但在我眼中,那就只是自然地利用自己不能用、不能动的手而已。低头看著别人代为开封的面包,春日透静静一笑。
那究竟是对谁而笑呢?
开封的面包都装回塑胶袋后,春日透就离开了福利社。她一走,人群又开始你推我挤地吵闹抢购。我以为她会直接回教室而以余光看她,结果她却叼著塑胶袋提手往鞋柜走,换鞋外出了。要去哪里呢?我不太想在操场走,但还是好奇跟过去。
春日透独自横过操场,走到没人经过的社团教室后方。来到这种毫无人烟的地方,比较需要警戒周遭的反而是我。不仅要注意是否会有随风飘散的细小尘土盖在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会不会突然杀过来,让人紧张得不得了。那样的她背靠社团教室的墙坐进阴影。
她将面包袋置于腿上往里头瞧,看来打算在这里吃中餐。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说不定是和隐形化有关。
需要她避人耳目的事,我只能想到那部分。
这么想著注视了一会儿,春日透将嘴探进袋中。以为她要叼出来吃,结果竟是整个吞进嘴里。涨得圆鼓鼓的脸颊与结实下巴形成强烈对比,与她这年纪很不搭。双唇用力紧闭,大幅挪动下巴不停地嚼。
那似乎很难受,眼角绷得又乾又紧。
咀嚼了一阵子儿吞下肚后,她将面包袋放到身边地上,说:
「剩下的是你的份,明神明。」
见她泰然自若地说出我的名字,吓得我抽了口气,忘了呼吸凝视她。
春日透直视著操场边缘,又说:
「你在吧?左边或右边……应该是左边?」
答对了。嘴角不禁抽搐。她对我看也不看,微微笑著。
「袋子你自己收。拜啦。」
春日透就这么起身,单方面那么说就潇洒至极地走人了,连个确认动作都没有。假如我不在,就只是个危险人物在这里留下一袋面包,满满都是问题,教人不得不怀疑她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她应该没有赠盐予敌那种情操吧。
会不会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想表现她根本没在怕?
无论如何,那都是春日透的施舍,看著就让人肩头冒火。
不过搔弄我胸口与双臂的风是那么地舒畅,带走了我的怨气。
一转身,温暖的阳光抚上我的背,使我明确意识到那片看不见的部位,沉醉在连自己也快遗忘的轮廓与阳光交融的感觉中,双脚甚至为之颤抖。
春天,或许不是该互相憎恨的季节。
我试著摸索春日透坐过的位置。
并抱腿而坐,打开她留下的塑胶袋,里头有两个咖哩面包。胃顿时上下一揪,思考断线,手茫茫然地伸出去拿起来大咬。
食物一入口,不知藏到哪儿去的唾液便泉涌而出,甚至有种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