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灯罩

仅仅是贫困,她本人也像得了病似的,瘦骨嶙峋衰弱不堪。死神正在降临,团里年龄最大的占卜师说。她快死了,她那已经死去的丈夫不想放开她,正在把她往那个世界拉,而她自己也希望去那个世界。再不快些将她从这儿带走,不久她就要被拉到那个世界去了。”

  是啊,也许那时一起死了更好。

  一年前,我向她正式求爱的时候,她第一次向我说起她那死去的丈夫。她和她丈夫相遇,恋爱,然后是短暂的婚姻生活。她淡淡地讲完之后,说了上面的那句话。她朝我微笑着,那笑容里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烦恼,那是很奇怪的、近于透明的微笑。我注视着她的微笑心想,她已经死了,至少她的某一部分,已经和她丈夫一起离去了。

  “团里的人又带着她,继续四处漂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恢复了健康。如果还留在那个地方,死神肯定不久就会降临,把她带走的。团长这么告诉他。听了这话他笑了,这都是些无聊的迷信的话。假如死神真找上她,我一定会守候着她的。团长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又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团长说,那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只有光明才能让死神远远地离她而去。他听了团长的话,就去找那女子。我决不会让你的身边失去光明的,他对女子说,我一生永远爱你。于是女子留在了岛上。”

  他那傻乎乎的单纯样,和我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也许我不能和那人一样爱你,我说,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你。”

  “别说得那么早,”她笑了,“让时间来验证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那是一年前的事。

  “两人开始了在作坊的生活。女子带来的,只有少量的一些衣服,和一只用贝壳作装饰的小箱子。不要打开这只箱子,女子笑着说,以后我迟早会给你看的。他没怎么在意。和以前一样,他依然不会制作注入灵魂的作品,但他的工作量增加了。虽说生活称不上富裕,但是幸福洋溢在他们俩周围。女子的手出人意料地非常巧,平时在一旁做他的帮手。有时他们两人一起把玻璃器皿运到镇上换钱,有时也到母亲的食堂吃饭,喝些果子酒。如果镇上的人恳求,她也会在那儿为大家唱歌。而更多的时候,两人牵着手沿着海岸线散步。他是幸福的,偶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凝视着遥远的远方,他想,那一定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吧。遇到这样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得比以前更幸福。他拼命工作,而且注意尽可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时间可以决定一切,我这样确信。慢慢地,不必着急,花上更长的时间,一定能够唤回她在失去那男人的同时所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让她比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幸福。我们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饭。自从半年前第一次结伴外出旅行之后,我们每星期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对方那儿。现在,在我的住处有好几件她的衣服,而在她的家里也有几套我的西服。这是我至今为止未曾体验过的恋爱。不管自己多么中意的人,开始交往后过了一定的时间,总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倦怠感,但和她在一起,不管过了多长时间,都不会使我感到厌烦。她笑时的模样,困惑时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闹别扭时的模样,都令我百看不厌,我希望还能看到她的其他各种各样的表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特别的人,我那么想,确实是那么想的。

  “她病倒了。最初以为只是点小病,但是过了十天、一个月,她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镇上的医生找不出病因。一来二去,她的病加重了,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他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积蓄,从大地方请来良医、名医,但这些医生也还是找不出她的病因。能试的药都试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不久,她连饭都吃不下,憔悴得不像样了。死神正在降临,他想。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他回忆起团长的话来。对了,光明,他豁然开朗。于是他边看护着她,边利用空隙时间钻进了作坊。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来回在她的病床和作坊之间,没有像样地休息过,也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连续不断地忙碌着,他几乎和她一样消瘦,和她一样憔悴了。但他没有停止忙碌,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灵,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创造出能和死亡这种压倒性的黑暗相抗衡的光明。他制成了一只灯罩,他把这只灯罩放在她的床边,为了不让光明消失,他一刻也不让蜡烛的火焰熄灭。从玻璃灯罩内侧发出的各种颜色的光线,温柔地覆拥着瘦瘠衰弱的她,镌塑在灯罩表面的太阳和月亮女神,仿佛也在慰藉她,让烛光更加亮丽。在这美丽的明亮之中,她的病体看上去在逐渐恢复。”

  我紧抿着嘴唇。并非任何时候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有因为闷闷不乐整天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有感情用事互相争吵的时候。但是在心底,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未动摇过,也从没有怀疑过。

  “她的病好容易有了好转,现在必须给她增加营养。但是,从大地方请来医生,买了各种各样的药,再加上为了制作那只灯罩而停下了所有其他的活,他手头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吧,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不算富裕,值钱的东西几乎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他,眼光停留在她的那口小箱子上。”

  啊,不好。我心里叫道。

  “即使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总还能换几个钱吧?他这么想,把手伸向那只小箱子。”

  绝不能打开,我在心底叫道。这绝不能打开。你一旦把它打开,有一扇门就会从此再也合不上的。可惜我在把它打开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那扇门若无其事地横亘在我的面前。

  “几乎连想都没想,他就打开了那只箱子。那里面有一幅卷起的画,他随手拿了起来。”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做饭做到一半,发现酱油用完了,便出门到便利店去买。我闲得无聊,发现指甲已经长得挺长了,便四下寻找指甲钳。我搜索着目标,打开了电视机旁的柜子最上层的那只抽屉。

  “那上面画着新娘打扮的她,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两人都幸福地微笑,相互凝视着。”

  那肯定不是她有意藏起来的,根本谈不上藏,只不过她觉得放在我面前有些尴尬,所以才收起来的。我发现抽屉里有一只倒扣着的相架,便拿了出来,看里面的照片。这一看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变得僵直。

  如果我以前就认识她,也许我的心里就不会出现这种感情。但是,在我认识她之前,还有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她。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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