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灯罩

心情能够理解,但为什么偏偏要让孩子跟着这么个顽固古怪的老头?别人给孩子介绍的,也并非只有水手的活,还有许多其他工作可以选择。孩子聪明,意志坚强,对伙伴们和蔼可亲,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学什么技术,都有足够的柔软性吸收,这样的孩子,愿意雇用他的人多得是。”

  最后一粒青沙掉落下来。老妇人拿过一只和她的那只同样花纹的茶杯,注入红茶,递给我。

  “请。”

  “谢谢。”

  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茶不很烫,淡淡的苦涩味一下在我的舌齿之间荡漾开了。

  老妇人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只喝了一口,就接着说道:

  “那玻璃匠人偶尔也去她母亲工作的那个食堂,所以,有关他们俩的关系,镇上就传出些庸俗的闲话来。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母亲的想法是,这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父亲。确实,比起同年龄的孩子来,他聪明得多,更像个大人。但是,毕竟他还是个13岁的孩子,这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要长大成人,前面还有许多高高的壁垒、深深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他需要独立对付这一切,所以必须有人来开导他,教育他,鼓励他。他母亲在食堂干活,同时也在慎重地为孩子选择这个能够把他培育成才的人。他母亲有一种能力,她会观察人的眼睛。除了水手和与船只有关的工作外,镇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行当,食堂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光临。大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大多数人的眼睛里折射出的都是善良的目光,其中有的人眼里还不乏知性的神采。但是,他母亲在那些眼睛中寻找的,不是聪明,不是公正,不是清纯,也不是善良,他母亲测试那些眼睛的标准,只是器量的大小。自己儿子的器量并非一般,这是很明显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偏执偏信。但孩子还是未成品,还要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让这未成品真正地成材。这必须仰仗一个更大器的人。而他母亲看中的人,就是那个玻璃匠人。玻璃匠人每次来食堂,他母亲就恳求他雇用自己的儿子。最初玻璃匠人很冷淡地拒绝了,但他母亲很有耐心地、不断地请求。到底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条件,那不得而知,但那玻璃匠人终于答应见见她的儿子。对那个被带到食堂见面的孩子,玻璃匠人觉得怎样,那也不得而知。但是结果,玻璃匠人终于同意雇用那孩子。那孩子被玻璃老匠人带走了,开始了在镇外的那个作坊里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起,店内已充满了线香那甘甜的香味。我随着老妇人的眼光,透过商品陈列架朝外面看去,橱窗外的人流还是匆匆忙忙地在大街上行走,橱窗的内侧和外侧,流动着的仿佛是不同的时光。在目不旁视地从商店前经过的人流中,我寻找着女友的身影。也许她现在正往家里赶吧?也许她已经回到家里了?我刚想低头看表,但又觉得这举动像在催促老妇人,所以我忍着没看。

  “玻璃作坊,”老妇人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继续说道。

  “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大熔炉,原料,工具,还有许多已经成品的玻璃制品。直到今天为止,这些东西和他是完全无缘的。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丝毫不觉得着迷。他并不笨拙,但他却不是那种对细工慢活感兴趣的类型。那只是工作而已,13岁的他在心里分得很明确。而老匠人也没要求他对这里的工作有更多的热情。事实上,老匠人也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像样的工作,大都是让他把成品运到镇里,然后收好货款带圃。偶尔老匠人也让他做些简单的玻璃板、水杯之类。那些简单的制作,几个月后他便基本上掌握了,无论是谁,那些简单的活只要花些时间,都能学会。他在那儿做的,就是这些谁都能做好的辅助工作。每当他把成品送到镇里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港口,在那儿遥望来来往往的船只。这儿是归航的船只聚集的场所,那儿是将要出海的船只聚集的场所,他看着那些场所,心想,如果父亲没有遇难,自己也会去那些地方。与此同时,他又告诫胡思乱想的自己:如果想去那些地方,真的发自内心地想去那些地方,那还是去得了的;但是,今天的自己,必须待在自己已经选定的地方,不怨天,不尤人。”

  我拿起茶杯端到嘴边,不知不觉,杯里的红茶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自己选定的地方。我看着空茶杯底部描画着的常春藤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待的地方是自己选定的吗?我觉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所作的选择,大都是水到渠成听其自然而已。就是现在的这家公司,也是如此。上大学、找工作,最后在几家已经内定的公司里,挑选一份最轻松的工作。水到渠成地进公司,听其自然地工作,然后在公司遇到了合同职员的她。她被配置到我所在的科室,我们两人之间完全不存在必然性之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么,我爱上她,那也是听其自然而已?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恋爱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工程。当然,这世上,不同类型的恋爱也是存在的。

  “有时他也去母亲工作的食堂。”老妇人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茶,接着说道。“在那儿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微薄工资,几乎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那是让弟弟妹妹继续上学的钱。在食堂他也会和以前的伙伴们见面。和伙伴们见面时,他绝不会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而是显得非常快活。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现在用的水杯,可是咱做的。但伙伴们都为自己的船长心甘情愿地待在那样的地方而感到焦躁,有的甚至严词责问他。伙伴们的焦躁,其实他心里也有的,那和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的怨气是一样的。但是,他绝不会将这样的感情挂在脸上,他明白,只需发泄一次,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伙伴们对他很失望。不久,当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就开始离他而去。他们有的成了水手,有的做了商人,有的继承家业,有的为追求更大的发展离开了小岛。在一段时间里,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默默地在老玻璃匠人手下工作。”

  线香已经燃烧了一半,长长的灰烬无声地掉落下来。我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音量高得令人难受的圣诞歌,那是什么宣传车正从商店街缓缓驶过。它那毫不顾忌地大声播放着的音乐,终于让橱窗内外时光的步调合到了一起。老妇人看看橱窗外面,然后又看看我那空空如也的茶杯。

  “再给你添点儿茶吧?”

  “啊,不了。”我婉拒道。

  但老妇人微笑着说:“不必客气。”

  “那,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回了一个笑容,“好,谢谢。”

  老妇人用缓慢的动作擦亮火柴,重新给酒精灯点上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老妇人做来,就像是魔术一般,简直让人觉得她所点燃的火焰,可能源自人类最初获得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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