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轻轨,寒风扑面而来,我把脸裹在围巾里,走出自动检票口。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住在这儿,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但现在,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和邮局在哪儿,哪家面包店的三明治好吃,哪家熟食店的老板娘最热情,我都一清二楚。
检票口挤满了和我一样刚下班,行色匆匆的人们,我随着人流走到站前商店街。我要去的是一家很小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坐落在街灯通明、路面整洁的商店街上,店面已经相当陈旧,很久以前我就看上了那儿的一件礼物。但当我快步来到那家店前,朝橱窗看了一眼,我不由得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买的礼物,已经从橱窗里消失了。因为我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我身后的人一个趔趄撞到我身上,他不满地咂咂嘴走开了。对不起,我朝那人轻声表示歉意,但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的手里拿着蛋糕盒和一个大纸袋,也许他家里有孩子正在等着他吧。那只大纸袋里,肯定装着圣诞礼物、彩条拉炮、无酒精香槟和圆锥形帽子之类的东西。我想象着他们一家欢度圣诞的情景,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这么一想,我觉得商店街上快步往家赶的人们,他们的脚步节奏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为了不挡住别人的路,我往人行道的内侧靠了靠,然后又朝橱窗张望了一眼。每次来回女友公寓的途中,我总要张望一下的那件礼物,确实从橱窗里消失了。镶嵌着精巧的金饰的香炉、银制的全套茶具、木制的地球仪等,依然在原来的位置,只有我看中的那只灯罩不见了。刚才那个不认识的人对我不满地咂了咂嘴,现在轮到我自己对自己咂嘴了。这之前只是因为考虑到它的价格,所以一直犹豫着没买。我确实有些小器了。虽说那灯罩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贵得需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实在不必拖到圣诞节再买。现在再怎么后悔也迟了。
“二手家具可都是一生一遇噢。”
我记得女友半年前曾经这么说过。那时我们在旅行途中,随意到一家旧家具店去转了转,我们在等候中转列车。为了打发时间才走进那家店里,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但我看到一张很不错的大书桌,便停下脚步,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打量着书桌的尺寸大小。这时,女友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她说了一生一遇这个老掉牙的词,笑了,然后又打量了一番大书桌,看了标价,甚至连运回自己住所的手续和费用都考虑了,但结果还是没买。
“也不算特别喜欢,”我对她说,“只是觉得在这张桌上写写东西什么的挺不错。再找找的话,我想肯定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有更合适的就好。”她说。
“真的算了吗?列车可以坐下一班的,二手家具可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件。”
“啊,是啊。”我说。
“二手的女人也一样。”她笑了。
听起来她的话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思。那是半年前的事,当然我们没有孩子,我26岁,她29岁。她说的“二手”这个词,还有另外的含义。我一时有些不侠,但忍着没生气,我也露出笑容,说:
“二手男人也一样。”
我把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插进外套口袋,再次瞅了瞅灯罩原来所在的位置。那只灯罩是玻璃制的,透明的玻璃,混杂着红、黄,紫等各种颜色,顶部配有二个圆形立体状的女性像。灯罩覆盖着的青铜蜡烛台,和灯罩并不是原配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蜡烛台明显地相形见绌。这并不是说蜡烛台如何粗糙,只能说那只灯罩实在太美了。橱窗里的蜡烛虽然没有点上火,但如果那只灯罩笼罩着烛光,只要想象一下,那一定美得就想幻觉一般。现在,灯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置在那儿的一座石膏陈列品。
我心想,肯定没错,那只灯罩已经被人买走了。肯定是那样。尽管这家店的店面非常陈旧,尽管很少看到有顾客出入那家店,但只要还是一家商店,只要还是商品,那商品被人买走的可能性就不会是零。但我却从没有想过那只灯罩会被人买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我不由哑然失笑。我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过了七点。约好八点去她公寓,所以还有些时间。但再返回市中心去购买礼物,似乎来不及了,我又咂了咂嘴。那灯罩也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了,我心里抱着一丝希望,推开了店门。一年来,在来去女友家的途中,我曾无数次朝店内张望,但真走进店里,这还是第一次。
店里狭窄但很整洁,悬挂在店中央的裸电球,无精打采地亮着,使店里显得昏暗。时钟,写字台,圈椅,小工具筐,银制摆设,银制烛台,手工镶木宝石箱,店里陈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物件,都埋怨我破坏了店里的静寂似的,瞪着破门而入的我。而只有坐在店角收银台内的老妇人,全没注意我跨进店门,只顾拿起古董模样的咖啡杯往嘴边送。在店内,能动弹的只有这老妇人,而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好像也只有这个老妇人。因为面积不大,有老妇人脚边的那只石油取暖器就足够了,店里相当暖和。我边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倒身旁的那些商品,边脱下了外套。
“那个……”
我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招呼道。我觉得边上那只铁盔甲仿佛也想开口应答似的,但是当然,真朝我转过身来回答我的,只有那老妇人。老妇人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向我露出微笑。那不是生意人脸上挤出的笑。像是对着好久未见的小孙子那样。
“对不起,放在那儿的那只灯罩,”老妇人并未看我手指的方向,她的笑容有些变了,变成了从心底感到遗憾那样,摇了摇头。
“那灯罩,昨天已经卖了。”
“啊,到底还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
一生一遇,我心想。我本想回头就走,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便四下巡视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做礼物的商品。但我的视线所至,那些商品都显得不愿让我带走似的,避开我的目光,身体绷得笔直。我没看上什么,正想返身离去,听见老妇人在身后轻声说:
“我知道您会来买的,”老妇人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您经常往这儿张望,对吧?”
“啊,您知道?”我笑了。
从外面看不清店里,但人在店内,透过货架外侧的玻璃,能将街灯照射下的商店街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我原想婉拒那位客人的,但那人好像也非常想要那只灯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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