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想回去,所以我就回去。大概这也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吧。”
我没看吉本的脸,转身出了店门。
反反复复想了三次,才终于拨通了电话。第一次我刚拿起话筒就马上放下了,第二次、第三次是在拨了前两位的市内局号后,又挂断的。第四次我不再作任何思考,就像开密码锁那样,看着名册上的那串数字,一一按下电话机上的按键。咔嚓一声,锁打开了。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我想和你见一面。我不会要求去你家,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见面可以吧?”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报,便一口气把话说完了。但话筒里没有回答声。
“拜托了。”我说,“拜托。”
结城还是没有回答。我准备一直等下去,直到听到他说“好的”。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很小的声音,那是闹钟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听起来又像是不断行进在一条命中注定了的道路上的脚步声。
“明天,大学见。”
结城终于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反正我得去学校一趟。学生科来了通知,说如果真要退学,需要当面向本人确认一下。”
“在运动场见?”
“好的。”
挂了电话,我洗了个温水澡。我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浴槽里,然后紧紧闭上眼睛,重重地揉洗自己的脸。一次、二次、三次,我不停地重复。
救救孩子啊!
那时,将我朦胧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的,是母亲的呼救声。我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身体刚受到过巨大的撞击。我急于向母亲求救,朝呼叫声的方向转过脑袋。我在那个方向看到了一束亮光。靠着这束光线,我看到一只横在我眼前的脚。那只脚上穿着鞋,我知道那是妹妹的脚。但妹妹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我只能看到她的脚。我终于开始明白眼前事态的危险性。我们一家四口乘坐的车子遇到了车祸,车子被撞得翻倒在地,我们被紧紧压在颠倒的车身内。那束光线照在妹妹的脚上,我想朝光线的方向移动,但我根本动弹不了。我想呼叫,我想大声叫“妈妈”,但我发不出声音。
快救救孩子!车里的孩子,求求大家!我又听到母亲的尖叫声。在光线的那端,我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我不认识那张脸。那男人好像整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他朝黑暗的车里张望了一番,回过头叫起来。
“真的,车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我的脑子在转动。
男人看到的,一定是离他比较近的妹妹。那么,我呢?
男人伸出手来,眼看快触摸到妹妹的脚了,但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男人把脸转向另一侧,连肩膀都伸到了车内。这只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看上去像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物体。我想如果错过这只手,我就会死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没有考虑妹妹。我竭尽全力伸出手,在男人的手将要摸到妹妹的脚的那一刻,我的手插在了两者之间。男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大声叫道:
“我抓到啦。”
我听到了男人的喊叫声,随即被一股强有力的劲儿拽出了车外。
把我拉到车外的男人,抱着我,把我带到离车有些距离、被人搀扶着坐在一旁的母亲身边。母亲似乎已经迈不开腿,她费劲地坐着,尽量不让身体的重量压在右腿上。父亲横躺在母亲身边,两眼紧闭,浑身上下一动不动。马路中央是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来往车辆都停下了,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来到父亲、母亲和我面前给我们帮助。救护车还没到,四周一片焦急的责备声。那辆车子开始冒烟。“危险!危险!”有谁这样叫道,我紧紧抱住母亲。就在这当口,在我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回过头来,刚才我还在的那个地方,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是被爆炸的巨大冲击力给炸飞的吧,一双红色的鞋子——那是妹妹的鞋子,滚到了燃烧着的车旁。我更紧地抱住母亲。母亲“啊”地吸了口气,发出无语的惨叫,她那很长很长的凄惨的尖叫声,强烈地震撼着我的耳膜。
我吹干头发,爬上了床。虽然刚洗完热水澡,但身体却寒冷异常。这让我感到很满足,看来今晚能比平时睡得稍长一些。
结城孤零零地坐在可以俯视运动场、水泥铺成的阶梯式座席上。才一个星期没见,不知为什么,他那近似中性的背影,让我觉得很亲切。运动场上,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练习,他们浑身沾满汗水和泥土,看上去是那么兴致勃勃。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离我如此遥远,令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现实感。我试图说服自己,我一直和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那到底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没有生活在那个世界的资格。我像看电视节目那样,远远地望着他们,然后,在和我一样远远望着他们的结城身旁坐了下来。
“嗨。”
我招呼道,结城轻轻点点头。
“最近有个脑子有些古怪的男人老是缠着我,真烦。”我说。
“听他说你能够预知未来。”结城淡淡地笑了笑。
“是吗?”
“那人还说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事儿,但那些我都没兴趣。不过,如果你能预知未来,有件事我想求你指点。”
结城远远望着运动场,我盯着他的侧脸。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结城好像感觉到了疼痛一般,面颊轻轻抽搐了一下。
“你想死吗?”
“我可不想死啊。只是想问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死。”
“假如知道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向人汇报,我还能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