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成百上千个作曲家只是偶然没有为右手写过钢琴曲?”

  “啊啊,不,那个是必然的。”

  我停下来,稍稍整理思路。和律子小姐不同,我很不擅长对向别人说明,蹩脚到令人绝望。

  为了将其解明,就只能随着由诗意和韵律相连的一串诗歌,随着冷酷地铸接起来的因果锁链,沿路追溯到一切的开端。

  我再次开口,讲了起来。

  “本来,如果有一只手用不了的话,一般人都会放弃钢琴,心里也真的很难受吧……而且日常生活也很吃力,已经顾不上钢琴了。”

  他们会暂时茫然若失,怨恨神明或是命运,哭天喊地,能喝酒的人会喝得酩酊大醉,逃进被子里,然后——拖着身体的躯壳,开始渐渐适应没有钢琴的生活。谁都会那样,不过。

  “不过,也有人没有变成那样,他们就是失去一只手也没有放弃的钢琴家。或许是很坚强,或许是对钢琴爱得太深,不然就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总之就是有那样的人。律子小姐也知道吧,就是保罗·维特根斯坦。”

  律子小姐一言不发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负重伤,右臂被截肢,但保住性命迎来战争的结束,然后坚持没有从钢琴上放手。

  “保罗不仅因再次开始演出活动而出名,还拜托当时著名的作曲家们为左手写了很多钢琴曲。”

  “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就是受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写下的曲子呢。”律子小姐回答。

  “是的。于是我又查了一下,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不是把已有的曲子改编成单手的版本,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左手而原创的名曲,全部都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保罗以后。”

  我停下来咽了下口水。冷空气划痛了喉咙,现实感刺了进来。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的想象了。保罗没有放弃,拜他所赐,不止一首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面世了。所以——道路铺好了。”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不幸的事故,而那些事故当然也会发生在钢琴家身上。然而,作曲家们回应了保罗和他的请求,为失去右手的钢琴家们点亮了希望的光,所以那些钢琴家们也能和保罗一样继续坚持走下去。随后,有更多的请求涌现,而作曲家们付出行动,编织而出的音乐便向下一个时代、再下一个时代传递下去。

  因为最初的一个人——保罗·维特根斯坦没有放弃。是他,用自己剩下的左手点亮了第一根蜡烛,在地面埋下第一块铺路石,踏出了最初的一步,所以那条路才会一直通向我们今天的所在之处。

  “你的意思是说,”

  律子小姐的声音平静地渗入我的脸颊。

  “演奏家寻求乐曲,乐曲又培育演奏家,进而希求新的乐曲——那条无限延续的锁链开端,只不过是他失去的凑巧是右手——所以到我们生活的今天,才会只存在为左手而写钢琴曲吗?”

  “对。我觉得这只是偶然。”

  最初的一条水流从泉源溢出,打在岩石上,事出偶然偏向了左边。诞生的小河很快汇聚雨水,磨削西侧的山脊刨出山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终到达西面的大海。微不足道的开端,却也是决定性的偶然。

  这样的话。

  “如果,保罗在战争中失去的是左手的话——我想到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一样不会放弃。等到战争结束,他再次开始演奏活动,然后便会委托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为右手写下钢琴曲。”

  在律子小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那样的话。……这,真的,是我的突发奇想,没有什么证据,但想到了就说出来了。是某个少年的故事。他有一位心爱的钢琴家,但是那位钢琴家因为不幸的事故,左手不能动了,自然也放弃了钢琴。可少年无论如何也希望钢琴家重新站起来,希望她再一次弹起钢琴。然而,根本没有为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因为历史的偶然没有选择右手的一边。那么——”

  话语带上热量,噎住了喉咙。这是我讲起的故事,也只能由我讲到最后。

  “只要自己成为保罗·维特根斯坦就好了。只要自己以钢琴家的身份扬名,在光荣的顶点弄伤自己的身体——然后成为只有右手的钢琴家就好了。和自己所爱的人一样。这样,少年就会为了自己要弹奏的钢琴曲、为了给右手准备钢琴曲,去拜托作曲家们吧。现在既没有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也没有欣德米特[注],但是,有莲见律子在。”

  (译注:保罗·欣德米特(Paul Hindemith),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附近的哈瑙。他身兼多职,为作曲家、理论家、教师、中提琴家和指挥家。不论是音乐作品或是在音乐想法上,欣德米特都是近代重要的德国作曲家之一。 欣德米特是现代与史特拉汶斯基、巴尔托克等同为最具有影响力的伟大作曲家。)

  我想起了他的话。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

  真的没办法了吗?就没有其他的方式了吗?只要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姐姐,还有她的钢琴,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悲哀了。真希望他对这样的想法一笑了之。凑人君,我想再次见到你,想再听你弹的钢琴。

  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小声笑。

  我抬起头,发现那不是笑声,而是律子小姐踩在雪上的声音。她从我面前走过,忽然弯腰从雪中捡起打湿的枯枝,然后再次迈开脚步。还没被任何人弄脏的纯白色地面上,只留下她的一串脚步。

  听了我的妄想,她惊呆了吗?也难怪,这样我反而感到安慰。或许这到底还是应该藏在心里的东西。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因为最后得到的答案实在太过美丽,就像是严冬的黎明时分在湖面绽开的冰霜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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