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与其说是适应了那些情感,也许该说是感情转淡了吧。
喜悦会随著时间而稀薄。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寂寥之情就不禁涌上心头。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连那股寂寥也会随之淡化。维持感情的强度是很困难的事。想维持下去的话,就必须奉献出相当的代价才行。不论那感情有多崇高,也都必定如此。
成为大学生,离开老家后的短短几年里,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来愈轻,不过在完全消失之前,我就再次与妹妹重逢,最后还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分活下去的原点。就算是兄妹,分隔两地时还是会变成这样。拉开距离,就等于舍弃了各种关联性。
假如妹妹一个人搬到东京,随著岁月的流逝,栖宿在我心中的后悔与其他各种感情,应该也会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渐渐剥落吧。现在的我,会慢慢地被时间之手置换成其他生物。我想起以前看过一篇漫画,讲的是从蛋里孵出的谜般生物侵占、替换了人类灵魂的故事。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类似的事正静悄悄地,隐密地发生著。
我的双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忠实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即使有不少店面更迭,不过整座城市的基本外观没有太大的改变。愈是往前走,我就愈是熟悉这些景色。尽管不同于故乡及老家带给我的安定感,可是这座城市与我之间也有另一种稳定的连结。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定居超过十年了,如果对这城市没有萌生任何情感,反而是太过冷血吧。
一个人走过的路、和谁一起走过的路。有如描线般刻在脑中的记忆,虽然痕迹已经淡化了,但路径仍然还在。不过,只要一离开这里,痕迹应该会马上消失无踪吧?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可惜,所以我才会觉得妹妹的提议很沉重吗?
走著走著,我见到了长长的坡路。左手边的邮局被重新翻修过,变得焕然一新。我一点一点地改写著脑中的地图,同时如追求空气的金鱼般仰望坡道上方。
仰视的角度、看过去的景色,都与当年完全相同。
基于季节,坡道两旁摆满了社团的招生看板。
尽管说要在城市里逛逛,但最后果然还是会来到这个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
毕竟我是为了念大学,才会来到这城市居住的。
十多年前的我,在这坡道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呢?虽然都是自己,但是在看到同样的景色时,也不可能浮起同样的想法。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
没变的,只有依然是个不成熟的人而已。
怀抱著没有成长过的不成熟,变成了大人。
未曾孵化的卵,抱著名为永远的希望,腐烂了。
我一脚踩在坡道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肌肤上,使我有点迷惘到底该不该往上爬。不过在看到从坡道左侧走下来的学生后,我莫名地涌起想往上走的念头。于是我向上前进。
春假已经结束了呢──我在爬坡的过程中,察觉到这件事。
会不会被人怀疑我是混在普通社团里拉人加入奇怪宗教的变态啊?我一面担心著这种事,一面顶著日光向上爬。肩膀和膝盖彷佛镶入铅块般地笨重。和年轻时相比,我的身子骨确实地硬化了。长年背负的责任使肩膀越发地僵硬、酸疼。这就是所谓的成为社会人士吗?
衰老这种事,会使自我变得更加狭窄。想颠覆这种现象,就需要热情。
但我没有可以燃烧,让自我发光、发热的燃料。
我追逐著上升的太阳般地爬到坡道上方,幢幢树影与高耸的中央大楼映入眼中。啊啊,是深深渗入身体底部的景象。与城市变化无缘的大学,维持著过去的相貌,迎接我的到来。
尽管如此,就算走进校园,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被同届的校友看到我在这里,会觉得很难为情,而且教学大楼的外观也与我念书时有点不一样了。这儿是为了学校里的年轻人而存在的世界。藉著坡道,与下方的世俗世界做出区隔的,蕴酿著独特氛围的世界。
啪啪啪,我耳边响起轻快的声音。
那是矮丘上的风声,而且风势强劲,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服。我顺著风的方向看去,显眼的遮阳伞群闯入我的视野之内。露天咖啡座的遮阳伞如树林般临风摇曳。它们也还在啊?回忆引诱著我朝咖啡座走近。就在这时,正好有约三名的学生离开座位。
像这类的偶然,时常让我觉得命运是确实存在的。
我决定在这儿休息一下。
落在桌面与使用者身上的阴影,配合著遮阳伞的左右晃动,轻盈地舞动著。
我独自坐在空著的四人座餐桌前,以吸管喝著刚点的柳橙汁。
真好喝。比起咖啡,我更喜欢柳橙汁。反正现在我身边没有需要特地装腔作态的对象,所以不需要掩饰自己原本的模样。尽管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大模大样地喝著小孩子才会喝的饮料。不过我当年也会干这种事就是了。而且既然大学生里有娃娃脸的家伙,自然也有显老的类型。我的年纪还能勉强鱼目混珠吧。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眺望著稚气未脱的新生。刚进大学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印象中好像是……隐约不明的希望与不安在胸中互相对立,以致于难以呼吸。今后将会有某些全新的开始,成为大学生后随之而来的,没有根据的乐观。非朝著未知的世界划桨不可的恐惧感。不过,在成为大学生后确实有一些新的开始。比如认识了她。那是非常重要的邂逅。在我的人生观里倾倒、搅拌了大量的香料,让我再次明白,人与人的相逢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著你。不是说说而已。永远爱你。
如今,那些话全都成了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