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有这么个说法对吧,有些书能让人忘我地沉浸其中,也有些书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然而想让区区一本书在所有人类身上发挥这种效果,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要让年龄、性别、国籍、政治立场各不相同的读者有完全相同的读后感,这样一本书要怎么才能写出来呢。”
“正是因为人类写不出来,所以才让AI去写的不是吗?”
“其实故事AI已经做得很好了,它出色地回应了人类自私自利的要求,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糟糕透顶。故事AI写出来的,不过是类似于圣经的东西……冒牌圣经而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目前来说,要说哪本书才是能够把希望带给绝望的人的最好的书,圣经当然是不二之选。”
“啊……”
的确如此,就是这样。
“‘圣经计划’无耻地进行了圣经的缩小再生产,实在无聊,这和世界上其他邪教的可耻行为没什么两样。要想超越圣经,创造性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如果没有创造,那就无法突破它的最前沿。”
“如果没有创造的能力就写不出故事。”
白夜大人说得没错,的确如同和夜所说,利用数据库能写出故事,但那是有局限的,只能制造出“跟已有的故事相似的另一个故事”。要想让真正崭新的故事诞生,创造的本质是必不可少的。故事需要原创性,古今亦然。
沉默。我和K时不时喝上几口咖啡,共同度过了一段无言的时光。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幅挂在墙上的小动物的画。那只用大得出奇的鼻子站立的动物应该只是虚构的动物,但它有眼睛、有耳朵、有腿。拥有创造本质的画家要是画出了什么全新的生物,想必我根本就不会把它当做是一种生物。创造就是这般伟大,就是这般畸形,并且必须如此。
“‘圣经计划’此后就冻结了,”K又说了起来。“我认定轰动世界的‘绝望小说’就是挪用‘圣经计划’技术制造出来的产物,但很难理解为什么它会有效果。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那个AI所制造出来的书,根本不能在读者身上造成‘绝望病’这样巨大的影响。”
“会不会是有人对它进行了补充呢,比如您之外的某个人?”
“应该不可能,但我有个假设,要是能够让它产生一种效果,就跟博尔赫斯对你造成的那种效果同质,也许不是不行。”
“怎么一回事?”
“不用着急,我逐一解释吧。尽管‘圣经计划’冻结了,然而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故事AI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耐人寻味的倾向性。”
“那是……”
“仅仅一个故事,它就能从多个不同角度的侧面产生不同的研究思路。”
“能不能请您说得更通俗易懂一点?”
“你知道蒙娜丽莎吗?”
“当然知道啊。”
“有没有实际看过?”
“没有。”
“既然没有实际看过那怎么能说你知道!”
他好像突然生起气来了。
“因为课本或是电视上都有啊,看得眼睛都快瞎了……”
“既然课本上有,那是谁把蒙娜丽莎用照相机拍下来的?既然电视上有,那是谁把它用影像记录下来的?这就是故事AI能够做到的事,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因为我们不是达·芬奇,所以从原理上来说我们是不可能画出蒙娜丽莎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蒙娜丽莎的背影或是下半身进行创造,我们可以使用蒙娜丽莎的画像数据进行拼贴艺术创作,或是写作关于蒙娜丽莎这位女子的小说,实际上也的确有这样的艺术作品和书籍,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二次创作……被称为媒介组合或是衍生作品那一类的东西。”
“二次创作?”
突然冒出了一个现代词汇,我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故事AI成为了‘小说技法’的专家。虽说小说没有规则,但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它必须展示人物角色,讲述背景,让情节融入历史性的状况之中。在场景转换的时候必须空行,必须编号,必须加入新的描写、新的说明文字……”
“与其说是约定俗成,倒不如说是大前提呢。”
“哈,大前提都来了!”
“您为什么要生气?”
“现实主义造就的传统的确生出了很多前提条件。对于一个人物,必须提供这个人物的外表特征和口头禅等信息,必须解释这个人物的过去经历,在读者看书沉浸在幻想之中的时候,作者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实在太无聊了!这契约太古老了!”
K拍了一下桌子,我那杯几乎没怎么沾唇的咖啡洒出来了一点。
“那个,我求您了,请不要生气了。”
“向塞万提斯道歉!”他根本没听我说话。“《堂吉诃德》里面有客店,堂吉诃德、桑丘·潘沙、朋友、理发匠、神甫都在客店里,未婚妻陆莘达被堂费南铎抢走了的男子、被堂费南铎抛弃的女子、跟陆莘达一起的堂费南铎本人,所有人都恰好在客店里相遇。你是不是觉得这太偶然了?”
“我觉得这太偶然了。”
“那是因为你深深沉浸在现实主义的古老契约当中。《堂吉诃德》成书的时候,作者还没有跟读者订立‘贴近现实’的契约,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读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只会把它当做笑话或是段子。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但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这种自由却失落了。倒是也有作者反抗过啊,在捷克是卡夫卡,在你的国家是夏目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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