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曾经撞见我和老人一起坐在吸烟室的速水太太。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但谣言很可能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人不可貌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森野,你呢?”
“什么?”
“你也这么认为吗?”
森野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又吹破它,然后说:“我想,你应该是为那个婆婆做了什么,她为了表示感谢才把所有遗产留给你。这出乎你的意料。即使想归还,她也已经上了天堂,所以你只能找地方偿还,也因此背负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难道我说错了吗?
森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对她苦笑。森野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反正无所谓啦,但你不必背负那些东西。最近,你的脸看起来很严肃。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的脑袋没你的功课那么好。”
“我会记住你的话。”
“要记得哦。”
森野把烟丢进烟灰缸,站了起来。
“森野。”
“干吗?”
“不,没事。”
那就拜拜啰。森野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吸烟室。
晚上七点,居酒屋内开始陆陆续续拥入人潮。打电话把我找出来的胁坂先生把第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明了来意。
“也就是说,我被开除了?”
我问胁坂先生。虽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很明显,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胁坂了:叹息透露出他的苍老,消瘦的身体似乎也传达出一种病态的讯息。
“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做得很好。虽然很难启齿,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而且智美也说,不需要家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这半个月来,智美的变化令人膛目结舌。即使我现在和智美在涩谷擦身而过,也没有自信可以从一大群和她同龄的人中找出她的身影。强势的动物张牙舞爪,弱势的动物只能模仿。对于努力融入周围环境的智美,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会想办法。”胁坂先生说,“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会想办法。”
即使胁坂先生向我求助,我也无能为力。既然他说会想办法,我只能相信。
“你有没有试着想过,”我说,“比方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很关心你,在陌生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
“什么意思?”
“比方说,假设有个陌生人向你投来关爱的眼神,你会不会觉得人生不一样了?”
“不知道。”胁坂先生尴尬地笑了笑。
我很想和盘托出,但未经老人同意,不能擅自做主。隔壁一桌,两个像是忘年交的男人默然不语地喝着酒,其中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四十岁左右。两个人默默地喝着,但彼此间有一种旁人能感受到的亲密。可能是相互信赖的上司和下属,也可能是曾经一起克服人生难关的父子。
“对啊,比方说,像是你父亲呢?”我说。
“我父亲?”胁坂先生反问,“我父亲怎么了?”
“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说,你已经过世的父亲一直默默守护着你。虽然这种话听起来很幼稚,但光是这么想,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平静许多?”
“父亲啊,对了,我最近都没有去扫墓。”
胁坂先生这么喃喃自语着,怀念地眯起眼。
“我父亲很严格,我一直反抗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才是做父亲应有的作为。”
胁坂先生轻声说完,将啤酒一饮而尽。我却在心里反刍着这句话和他年龄的落差。虽然我不需要重新确认他的年龄,但他看起来不到六十岁,应该是在昭和十五年之后出生的。他父亲死于昭和十八或十九年,就算是在那一年上战场的,那时,胁坂先生最多也只有两三岁。两三岁的小孩会“反抗”父亲吗?而且是“一直反抗"?
“不好意思,”我努力把语气放缓,“请问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五年。”
如果我事先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昭和十八九年就已经死了的消息,胁坂先生的确符合他自己所说的年龄。但死人怎么生孩子?“令尊,”我问,“是怎样的人?”
或许是听到我语调的改变,胁坂先生脸上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立刻陷入了回忆。
“他以前是军人,听说在军队中是少尉。战争结束后,他做过很多不同的行业。或许是因为人生很不顺遂,他对我格外严格。他去世已有将近三十年了。那天,他出门时说,要和以前的老朋友一起喝酒。可能后来喝了不少,回家时在电车月台上不慎失足滑落,被进站的电车撞了。嗯,已经三十年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
“太过分了。”我说。
老人无声地笑了。那张已经濒临死亡的脸因而扭曲,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那是无形的概念寄宿的躯壳,或者说是居住在死亡领域中的灵魂一死灵。
“胁坂是那个少尉的名字你的小队长,也就是交给你军刀的人叫胁坂。”
死灵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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