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
彷佛歌唱般带有抑扬顿挫的问候声在店内响起,身穿正蓝色直条纹西装、戴著同花色帽子的小个子男人穿过开著的门,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橘色的粗领带令人睁不开眼。手里提著皮革制的公事包。
这景象一点也不适合七月的北鎌仓,看来十分突兀。我一时间甚至以为走过来的是哪位不认识的艺人。
他的体型圆胖,然而脚步轻快,俐落地闪过书堆走近我们所在的柜台。呆愣在原地的我们,谁也说不出半句话。
「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各位好,我是舞砂道具店的吉原喜市。」
他泰然自若地以宏亮的声音自我介绍,像在演戏似地脱下帽子。没有半根头发的头顶闪耀光泽;他的五官立体,彷佛经过雕刻刀雕琢;不过嘴角及眼尾的皱纹很醒目,看来似乎有些年纪了。
「我是为了太宰治《晚年》的交易来访。现在方便讨论吗?」
我的脑子总算动了起来。这位老先生就是从久我山家收购了尚大藏书的业者。他的风格与我过去认识的每一位旧书店老板都不同,外表跟服装都很讲究,对于每个细节都十分小心谨慎,却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刻意,简直像在忠实地扮演某个凭空冒出来的角色。
我的胸口隐约泛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3
栞子小姐领著客人进入主屋的和室。
我在隔壁的厨房将麦茶倒入客人用的玻璃杯,一边偷偷观察情况,不过他们还没有开始交谈。自称吉原的老先生坐在矮桌对面凝视著栞子小姐,亲切地眯著眼睛,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就像玻璃打造的一样。栞子小姐局促不安地调整坐姿。
筱川文香紧贴在从和室那侧看不到的餐具柜死角。她刚才明明说了要去写暑假作业。
「文香,你在做什么?」
我小声一问,她竖直一根食指要我闭嘴。
「我想偷听情况。那个老头感觉很像骗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己在偷听。这个小姑娘有偷听客人讲话的坏习惯。反正就算我阻止,她也不会离开吧。
「……别乱说话,快回你的房间去。」
我姑且还是以成年人身份提醒她,接著端起摆了玻璃杯与茶点的托盘进入和室。我从一旁将玻璃杯摆到两人面前,老先生突然带著笑容开口:
「觉得我是骗子也无可厚非,然而无须对我处处防备。」
厨房里传来呛咳声。原本只是私下说说,没想到居然被听见了。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实、实在很抱歉,说了那么不得体的话……」
我也连忙做出同样的动作。怎么想都是我们有错在先。顺带一提,躲在厨房那个人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似乎打算继续偷听。
「我因为长时间在国外生活,养成了讲话像是在演戏的习惯。尤其是欧美人不懂日本式的暧昧表现。我一开始也很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能把整个世界当成舞台了。毕竟每个人都必须扮演某个角色。」
老先生别具深意地眨了眨眼睛。即使一开始真的不习惯,现在似乎已经十分乐在其中了。这种说话方式或许正好适合他吧。
「舞砂……是什么人的名字呢?」
栞子小姐面前摆在这位老先生的名片。「吉原喜市」这个名字旁边印著「舞砂道具店」。地址是横滨市中区元町。吉原的视线没有离开栞子小姐,在矮桌上交握起指节凸出的手指,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的祖父是德国人,姓麦斯纳。在大正时代(注2:大正时代 为西元一九一二~一九二六年。)初期开了一家进口杂货店,也就是我们家族的起源。一开始原本是直接以麦斯纳作为店名,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国内很忌讳外文名称,所以继承家业的父亲选了发音雷同的日文汉字。我当时还小,所以也记不清楚详细情况了。」
这么说来,他的轮廓的确很像欧美人士。既然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位老先生应该颇有年纪,至少有七十几岁了。
「……您与久我山书房的老板认识吧?」
现场再度陷入沉默。这位老先生从刚才开始就在观察栞子小姐的表情,似乎想要判读出对方到底知道多少事。我不禁想起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那个人也曾经摆出类似的态度。
「我原本就对旧书比对古董更有兴趣,再加上家父与久我山尚大先生是朋友,这层缘份使我住进久我山家里工作。尚大先生过世前的几年,我是学徒兼掌柜。在他过世之后,我才回到父亲的店里继承家业。」
我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吉原若是「掌柜」的话,应该很清楚久我山尚大做生意时的恶行,甚至有可能是帮凶。
「您也认识我爷爷吗?」
栞子小姐的表情与平常没有两样──应该说和平常一样,不看对方的眼睛,说话吞吞吐吐──就是她在聊书以外的话题时的样子。
「……啊啊,是指筱川圣司先生吧。我当然认识他。」
停顿了大约一个呼吸的时间,老先生点点头。
「我们曾经一起在久我山书房工作过几年。圣司先生原本是掌柜,他自立门户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之后,就由我接任下一任掌柜。虽说是掌柜,也不过就是身强体壮的跑腿工罢了。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尚大先生都很会差遣人去跑腿。」
又多了一件令我介怀的事。既然上班之外的时间也要跑腿的话,这个人应该很清楚久我山尚大的私生活吧?就算知道自己的雇主有智惠子这个私生女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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