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门一拉开,便吹进一阵如狗的喘息一般黏湿的风,闪耀白光的视线范围瞬间恢复原状,可以看见蓝色条纹的电车滑进横须贺线的月台。
我尽量不用到左肩,把旋转式的铁制招牌拖出店外。大概是好一阵子没人清理了,招牌表面沾著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拿抹布仔细擦拭白漆写的店名。
店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这是一家位在JR北鎌仓车站旁边、经营多年的旧书店。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去年刚从大学毕业,是这家店的兼职人员;就在我找不到工作、游手好闲之际,这里的店长雇用了我。最近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没上班,前几天才刚复职。不灵活的身体尚且耐得住七月的热度,不过穿著T恤的背后已经满是汗水。
「今天不开店吗?」
我听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转头一看,一位身穿清凉的蓝色洋装、打著阳伞的老妇人站在那儿。我对那一头俐落如男人的白色短发有印象。她是经常在早上光临的客人。
「抱歉。我们明天才会营业……」
「哎呀,这样吗?我会再来。」
她转身朝圆觉寺的方向离去,看不出有半点遗憾。大概住在附近吧。许多老人家都把我们书店当作散步路线之一,可是他们几乎不买书。三月之后尤其如此。
东日本大地震后,上门买书的客人锐减。或许大家没有那种闲情逸致读旧书了吧。再加上最近这个月,文现里亚古书堂也不方便采购或出货;因为我左肩骨折,店里少了搬运重物的店员。今天是为了更换书架上的商品而临时公休。
我把招牌留在原处,回到建筑物内。高大的书架面对面摆放著,延伸到店内深处;地上也堆著不少旧书。我们正在更换架上的商品,所以可通行的空间比平常更狭窄。把招牌拿去外面,也是为了避免影响上架作业。
我对于这里数量庞大的旧书内容几乎一无所知。因为我的「体质」奇特,只要长时间阅读活字印刷的书就会不舒服,所以即使感兴趣也无法阅读。
「福武文库可以上架了吗?」
我朝店内后侧这样问,却无人回答。柜台内居然没有半个人在,刚刚店长分明还在那儿替书本标价的。
我停下工作,蹑手蹑脚地回到柜台处。尚未标好价的绝版文库与铅笔摆在那儿。内田百闲《新•大贫帐》,福武文库。最后一页已经确认完毕了,却还没有写上售价。
我听见椅子的吱嘎声响。
为了整理进货的旧书,L型的柜台内侧保留了宽敞的空间;旧书虽然堆得像围墙一样高,不过后面还有足以躲进一个人的缝隙,店长就坐在那里的椅子上。
长及背后的黑发,无袖衬衫与长裙,披著工作用的围裙,她的打扮一如往常朴素。但是露出来的圆润肩膀却韵味十足。她半背对我坐著,因此尚未察觉到我的视线。
这个人的名字是筱川栞子,年龄与我相差不远,不过已经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第三代店长。过去经常发挥过人的旧书知识及洞察力,解决上门谘询的旧书相关事件。
尽管如此,每当采购的商品中有她感兴趣的书,即使正在工作,她也会躲在角落开始阅读。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必须负责提醒她「请继续工作」。
「请……」
还没说出口的抱怨瞬间消失,原来栞子紧盯的不是旧书书页,而是电脑画面。一路延伸到这个缝隙里的柜台上摆著桌上型电脑。虽然这台电脑主要是用来处理网购业务用,不过她现在开启的似乎是会计系统,画面上排著密密麻麻的数字,看来是这家书店的收支表。
「伤脑筋呢……」
她呼地叹了口气,下颚靠在柜台台面上。我自我检讨了一番;因为她不是跷班在偷看书。与兼职店员的我不同,身为店长的她必须思考许多事情。旧书店的经营不可能那么轻松的。在此之前她一定也在我没看到的时候认真烦恼著。
(嗯?)
只见她下颚仍然靠在柜台上,脑袋瓜开始缓缓左右摇晃。
「伤脑筋啊……伤脑筋啊……」
她代入旋律,正在小声唱著歌。我听过她哼曲子,但唱著有歌词的歌倒是第一次。她的歌声轻柔乾净。年纪比我大却很可爱。总之就是很可爱。顺便补充一点,我和这个人在两个月前开始交往了。
「这个月也──可能是赤字──下个月也是──该不会是──哼、哼哼~」
不过有点走音,而且歌词真郁闷。
「怎么办──大辅的薪水……」
「咦?」
我忍不住出声。栞子小姐吓得背部抖了一下,缓缓把脸转向我,粗框眼镜后缀著长睫毛的双眼大睁。她雪白如瓷的肌肤完全融入这个满是旧书的安静空间。她虽然不是抢眼的类型,倒也有著工整的相貌;唯有衬衫底下隆起的丰满胸脯一点也不科学。她双手紧捂著嘴,虽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对、对噢……大辅已经回来了……」
指缝间泄出含糊的声音。
「抱歉,我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或唱起歌来的毛病……我、我一直都尽量不在别人面前这样做,但大辅你最近不在店里,我不自觉就……啊,要定书本售价吧?」
她抢走我拿在手里的《新•大贫帐》,翻了翻检查状况。
「这本书的书口打磨过,书签绳也断了,放到均一价那一区就行了。」
她把书还给我,似乎打算结束话题。隔著她的肩膀看见的电脑画面,仍显示著收支一览表。相较于忍不住就唱起歌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