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几乎断黑了。金鱼眼的脚步已经放慢。他现在跟班鲍并肩而行,金鱼眼带着既狠毒又畏缩的神情东张西望,班鲍看见他的草帽随着他脑袋的转动而左右摆动。这草帽才够到班鲍的下巴颏。
接着,有样东西,一个迅捷如风的黑影,对着他们俯冲过来又继续向前,带着一双无声无息的绷紧的羽毛翅膀,留下一阵疾风扑打着他们的面庞。班鲍感到金鱼眼的整个身子猛地一下靠在他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上衣。「这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班鲍说,「没什么,就是一只猫头鹰」接着他又说:「人家把那卡罗来纳鹪鹩叫作鱼鸟。对,就是叫鱼鸟。我刚才在泉水边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这时金鱼眼还偎靠着他,拽着他的口袋,像猫那样透过牙齿发出咝咝声。他闻起来有股黑色的味道,班鲍想;那味道就像人们托起包法利夫人的脑袋时从她嘴里流出来又顺着她新娘婚纱流下去的黑乎乎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在黑魆魆的、参差不齐的树丛上方,在日渐暗淡的天穹的衬托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大房子。
——
这座房子是片废墟,内部破败不堪,兀立在一片未经修剪的柏树丛里,光秃秃的,荒凉无比。它叫老法国人宅院,在内战前修建,是这儿的一座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当初是坐落在一片土地中心的种植园宅院;原来的棉花地、花园和草坪早已还复为荒草杂树,邻近的老百姓五十年来不是把木料一块块拆下来当柴火,便是每隔一阵子暗暗怀着信心去挖掘金子,因为据说格兰特发动维克斯堡战役经过该县时,宅主人曾经把一批金子藏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三个男人正坐在门廊一端的椅子。敞开的过道深处看得见微弱的灯光。过道一直朝后穿过整座房屋。金鱼眼走上台阶时,那三个人看看他和他的同伴。金鱼眼没有停下脚步,便说:「教授来了」他走进屋子,走上过道。他一直朝后走,穿过后门廊,拐个弯,走进有灯光的那间屋子。那是厨房。一个女人站在炉灶边,她穿了件褪色的印花棉布衣裙,光着脚穿着双男人的高帮劳动靴,没系鞋带,走动时啪嗒啪嗒地发响。她转过脸,看了金鱼眼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炉灶,灶上有一锅肉正在咝咝作响。
金鱼眼站在门口。歪戴着的草帽遮住了半边面孔。他没掏出烟盒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把香烟捏挤一番,然后插在嘴里,在大拇指甲上啪地划了根火柴。「屋前来了个家伙」他说。
女人并没有回头张望。她翻动着锅里的肉。「干吗告诉我?」她说,「我可不伺候李的顾客」
「这是位教授」金鱼眼说。
女人转过身来,手里悬空拿着一把铁做的叉子。炉灶后的阴影里有只木箱。「一位什么?」
「教授,」金鱼眼说,「他带着本书呢」
「他来这儿干吗?」
「不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也许读那本书吧」
「他上这儿来了?」
「我在泉水边发现他的」
「他是存心来找这栋房子的?」
「不知道,」金鱼眼说,「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女人依然盯着他看。
「我会让他搭卡车去杰弗生的,」金鱼眼说,「他说要上那儿去」
「干吗跟我说这些事儿?」女人说。
「你是做饭的呀。他也要吃的」
「好吧」女人说。她转过身子对着炉灶。「我做饭。我做饭给骗子、食客和蠢货吃。不错。我是个做饭的」
金鱼眼站在门口注视着她,香烟烟雾缭绕着他的面孔。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你可以走。我星期天送你回孟菲斯。你又可以去拉客卖淫了」他注视着她的脊背。「你在这儿长胖发福了。待在乡下歇工休息。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的」
女人手拿铁叉转过身来。「你这个杂种」她说。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他们鲁碧·拉马尔流落在乡下,穿着双李·戈德温扔掉不要的鞋子,自己动手劈柴烧火。我不会的。我会告诉大家,李·戈德温发了大财呢」
「你这个杂种,」女人说,「杂种」
「说得好」金鱼眼说。说罢他转过头去。门廊里传来有人拖着脚走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驼背弯腰,穿着工装裤。他光着脚;他们听见的正是他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他长着一头给太阳晒焦了的浓发,乱蓬蓬、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他两眼苍白,显得热烈兴奋,柔软的短须跟弄脏的金子颜色差不多。
「那家伙要不是个人物,我就不是人」他说。
「你想干什么?」女人说。穿工装裤的男人并不回答。他走过金鱼眼身边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既诡秘又机灵,仿佛他准备为一个笑话放声大笑,正等着大笑的时刻。他迈着蹒跚的狗熊般的步子走到厨房的另一端,仍然带着那股既机灵而又兴高采烈的神秘劲儿,当着他们的面掀起一块松动的地板,拿出一个一加仑的酒罐。金鱼眼注视着他,两手的食指插在背心里,那支香烟( 他没用手摸一下香烟便把烟抽掉了大半支) 的青烟缭绕着他的面孔。他表情凶恶,也许可说是歹毒;沉思默想地注视着那穿工装裤的男人带着机灵而谨慎的神情走回来,笨拙地用身体的一侧挡住了那酒罐;他用那种机敏而又准备随时放声大笑的神情一边注视着金鱼眼,一边走出厨房。于是他们又听见他光脚在门廊上走的声音。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鲁碧·拉马尔还给哑巴和傻子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