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还是没有交谈。水滴从交叉放置的两把雨伞上滴落,积成小小的水池。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刚才与大辅先生牵手的那只手还留着温度。
「怎么了,栞子?」
视线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五浦也回握你了吗?」
我低着头悄悄咬唇。母亲很擅长从眼睛些许的移动、姿势、呼吸速度和间隔,读出他人的内心。就像快速翻完一本书之后,透过看到的关键字掌握整本书的内容一样。而且她的问题不是普通疑问,而是像夹在我心里的书签一样。只要我回应,她就能够藉此读出更多的我。
小时候的我很爱母亲,但是,我对于她喜欢读取他人话语的字里行间之意,藉此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习惯,怎么样也无法接受。因此,在母亲面前,我不再谈书本以外的话题。也因为我原本就个性沉默,在他人面前也逐渐变得不开口,结果造就出今天这个不擅长沟通的我。
「你现在在看什么书?」
以前想要和我说话时,母亲就会以这个问题为开端。我这才抬起头,从托特包拿出一本书。木津丰太郎的《诗集 普通的鸡》,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三百三十三册限量版。没有书盒也没有石蜡纸,这本书是我在其他书店的均一价花车上找到的。我原本打算读完后要告诉大辅先生感想。
「哎呀,好怀念。这是一本很棒的诗集呢。」
母亲的脸上绽放笑容。她果然读过。这世上大概没有她不晓得的书,而我则是第一次读。
「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那是不存在的白色游艇。没有色彩的空间是没被发现的空间,但是,彩色的空间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空间;没有色彩的群岛是没被发现的群岛,但是,彩色的群岛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群岛……」
她流畅地开始背诵。篇名是〈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我特别喜欢的诗。彷佛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录下来一样,一股诡异和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水桶不合吉他,不合他人的他人,不合自己的自己。隐约感觉到大海,去了,但是又回来了。我试着喊了声,母亲。入口和出口为什么相同……」
这段期间,单轨电车仍在山间行走。抵达海边还有一段距离。我深呼吸,主动找母亲的人是我,必须由我先开口。
「我……」
母亲停止背诵,两只眼睛立刻想要开始读取我。无所谓,她想要这样就这样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了。
「我喜欢大辅先生……很喜欢。」
说出口时,一股蔷薇色的心情满溢而出。这心情在我出院之前,从他一度辞职时开始,就一直在我心里。我似乎害怕将它说出口,一直把它藏在心底深处过日子。听到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时,这九个月来逐渐长大的蓓蕾,终于有了名字。
「你打算和他交往吗?」
「……是的。」
「不是只打算和他上床?」
「你……」
我因为她说得这么直白而吓了一跳,浑身发热颤抖,无法掩饰自己的反应。
「不、不、不是!我、我、我想和他以、男女朋友的身分……交往。」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彼此的心意还是一样,也许会结婚。他也说过可以。
「你是为了向我报告这件事才想见我吗?」
「……不是。」
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让他等我回应。让我犹豫的契机,是上个月母亲对我伸出的手。在鹤冈八幡宫的二之鸟居前面,找我一起去旅行、一起去找乱步尚未发表的亲笔原稿时,伸出的那只手——如果大辅先生没有叫住我的名字,我或许会握上那只手。
对于知识的渴望及感性的追求能够让她抛下一切,而我的身体里也流着这个人的血液。也许将来有一天,不用她找我,我也会消失。
「我想知道你和爸爸的事。」
我说。
「你们为什么会结婚……事实上是什么关系……?」
十年来,父亲守护那家店、养大两个女儿的背影我都看在眼里。他几乎不提妻子的事,因此我想他或许很生气。但是,不是这样。他不断反覆阅读着婚前母亲送他的《蒲公英女孩》。
他大概一直惦记着她。
「为了避免招致和我们一样的结果,你想要知道我们的过去吗……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抱持的是愤怒,还能够从中得到救赎。但如果只是一直等待这个人回来的话,十年也未免太长了。
在我眼里大辅先生现在的背影和父亲的背影交叠。一想像我不见之后,他仍会继续默默工作的样子,光是这样想像,就让我的身体如冻僵般动弹不得。
「正好是三十年前的樱花盛开时节,他同时向我请求交往和结婚。他很努力地对我解释初次邂逅时的印象、对我无可取代的心意……你很难想像爸爸他这个样子吧?」
我只能点头。那和我及文香所知道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他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我也很烦恼,跟你现在的烦恼有点类似吧。我有预感自己某天会突然消失,离开出生长大的土地,前往远方……我们就是有这种特质。我希望他给我时间考虑,请他等我到五月底。」
我僵了一下。和此刻的我做的事情完全一样,就像商量好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