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大逃亡

emsp; “你来干什么?”我一步开口。

  “你说你退学了?怎么自作主张退了呢,学费那么贵……”父亲嘟哝着说道。他的态度从没有如此含混过,是因为现在有了自知之明吗?然而我对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十分看不顺眼。

  “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怪谁!”

  其实要说原因,究其根本还是我没有心思学习,一直在窥伺退学的机会,结果恰好闹出了这桩问题,便趁着这天赐良机主动退了学。论责任还是在我自己身上。保守地来说,称父亲是共犯比较恰当,但我对他实在火大,便把责任都推给了他。

  父亲没有作任何辩解,令我泄气。他茫然的视线摇摆不定,接着像是为了躲开我,跑到了架子边开始翻箱倒柜。

  “我在找文件,房产档案,你见过吗?”他的话像是在找借口。

  “我怎么知道。”

  方才很失态地大喊了起来,我有反省。这次尽管压低了声调,语气中的厌恶却仍难以遮掩。

  说到底,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讨厌父亲。他年轻时非常粗暴,学了一身武术与格斗技巧,体格健壮,屡屡把幼小的我殴打至吐血。从钱包里偷钱便会挨打,态度稍有忤逆也会挨打,尽管确实是我的不对,可令我愤慨的是他对弟弟们却从不施暴,唯独对我,无论在家在外,甚至当着外人的面都打。

  拜过于频繁的殴打所赐,我非常容易流鼻血,上小学时经常会流。为此我还落得了恶名——“那家伙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女人,真下流”——尽管多半确实没错。更可恨的是,每次打完之后,父亲总会面露忧色,似乎隐隐有些悔恨。殴打的疼痛我早已忘记,但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伤我最深的反而正是这幅表情。他难道不知道克制一下悔意,不要当场表现出来吗?我怎么是这么一个蠢货的儿子。

  我还有不少其他理由讨厌他。比如说,我带回来的动物无一幸免于他的虐待,令我很不快。

  他曾用鱼钩把我的猫割得浑身是血,也曾把我在狗窝里一只一只亲手接生的幼犬,第二天便活埋在了河边。据在场的弟弟说,当时土里传出小狗汪汪的哀鸣,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踩踏地面,直至哭号消失。小狗们出生的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当时我深信它们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因而也深受打击。

  啊,不停吐恨水的我真恶心。公平起见,来回想一下我犯的过错吧:在小学教室里乱扔椅子;好奇灭火器里面装的东西,结果喷得走廊里到处都是;天天都被老师叫家长。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嘛!

  出了家门,只有杂务工婆婆站在我这边,她经常给我点心吃。其他大人都对我深恶痛绝。我也自知做了坏事,害怕父母会趁睡觉的时候把我杀掉,每晚睡前都会把书桌搬到门前死死堵住,铺盖底下再藏一把菜刀。那时的我是个时刻提心吊胆、令人恶心的小学生。

  到头来,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外人大概也会评价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所言极是,我只得颔首。

  远离家庭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个不察觉反而更好的问题——我确实很像父亲。同为一丘之貉,我却还如此讨厌他,我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话虽如此,让我对他立即产生好感也很难。人类的感情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清的东西,更何况我还是个人渣呢?

  我的心中一直回荡着一股无名火,尤其是今天,父亲战战兢兢的奇怪态度让我极其不快。

  他又没有杀人,有必要这么害怕吗?虽然不该由我说,但他犯的过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毁掉了一个家庭而已,他就吓成这样,真丢人。鸡毛蒜皮的小事,少在这儿摆寒酸。一看见他蜷缩的背影我就来气。他脖子上的黑痣惹得我心烦,运动外套的褶子也令我恼火。我想让他赶紧滚出我的休息之处,一秒也不许多待,可说了无数遍,他都装作在找文件,不愿离开。

  “悟呀,别喊了,有什么想说的,咱们好好谈呗。”

  尽管嘴上这么说,父亲的视线却飘忽不定,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事已至此,他还是不打算与我直面吗?

  怒火涌上心头,我攥紧拳头,几乎不由自主地打在了父亲脸上。他吓了一跳,却并不打算还击,仅仅在狼狈地颤抖。我的身体比过去被他肆意殴打时已经强壮了不少,但单拼力气恐怕还是他更胜一筹,可他为什么不还手呢?

  哦,原来如此,我们的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在过去,父亲永远是对的,犯错、违反家规的永远是我,无论规矩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挨了多少打,受了多重的伤,该反省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我。而现在,我们对调了处境。

  如今,父亲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恶人,他本人也接受了这一点,想必母亲和弟弟们也会支持我打他吧。即便使用暴力不对,这种道德因素也不足以逆转加害者与被害者的立场。其实对我来说,事发前我就已厌恶了他很久,动用暴力无非是顺水推舟,然而谁也不会非议,连身为被害者的父亲都无法违抗。原来如此,这就是举着“名正言顺”这杆大旗的恐怖之处啊!

  我震惊极了,这是以前我无法想象的。原本被全家人厌弃的古怪长男,在这一年内竟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过去甚至正常谈话都不可能。而我相比以前也没什么长进,不知为何得到了大家的信赖,害得我最近也不得不承担起长子应尽的责任。这就是所谓的家贫出孝子啊,周围人逼出来的孝子。我并没有尽孝悌的打算,一点也没有,只是因为父亲实在太差劲了。要不是他犯下了这样的错,离家出走的恐怕就是我了吧,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却颠倒过来了,轻易得如同山中猴王交接一样。想不到俄狄浦斯情结——儿子想要取代父亲的欲望——会如此完整地投映在我身上。这无意识中表现的心理实在残酷。多么荒唐,多么悲凉。唉,说真的,我根本不希望情况变成这样。

  父亲惊恐万状,呆滞的视线摇摆不定。泪水快要从眼中溢出,我很想擦掉来遮掩,可此时一旦侧开脸庞,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我直直地瞪着父亲,任由泪滴从脸上滑落。

  这可能是我自小学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父亲一面偷偷瞟向我,一面拉来了一把钢管椅,是看见我毫无征兆突然哭了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吗?我清楚自己十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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