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 所谓事实,便是各种事象之成立。

  事象之中之各对象,有如锁链一般环环相扣。(2.03)

  我的房间里有吉他。

  这是Gibson的Les Paul Custom,桃花心木琴身配鲜黄色枫木合板琴颈,属于摩登古典款式。从亮丽的清音到啾啊啾啊的破音,这把吉他都能应付自如。即使我的记忆与认知之间产龃龉和落差,身体还是径自活动起来。我试着拿起吉他,身体就自动演奏出耳朵所熟悉的乐句,脑袋里什么都没想,就只是身体自然而然地弹奏起来。并不是我对身体发号施令来活动双手,再说人只有一个自我,若是逐一吩咐身体每个部分,手指头不可能做出这么复杂的动作。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驱动我的身体,我想人类的意识和自我,肯定不是绝对统治身体的专制君主。我就这么事不关己,感叹自己的身体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对,一整个事不关己。

  印有五彩缤纷马卡龙花样的棉被,顶上盘踞了一只有点不太可爱的巨大猫布偶,一副地头蛇模样。花俏到爆的缤纷窗帘上,印着不知道是西班牙文还是葡萄牙文,字体嗨得像在跳舞。寿司抱枕,木框大穿衣镜,框上贴着星形夜光贴纸。白色伊姆斯椅,贴齐天花板又占据整面墙的大书柜,里面塞的几乎都是少女漫画。从小学用到现在的书桌,贴满了美乐蒂和双子星(注:Little Twin Stars)的贴纸,而且四处都是磨痕。书桌旁有只不可爱的漆黑塑胶管吉他架,架上则是黄色的Les Paul Custom。

  乱七八糟,五彩缤纷,没有主题,但全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啊,这就是我的房间了。记忆确实显示这里就是我的房间,这应该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但是,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个词叫做jamais vu,翻成中文叫做未视感,既视感的相反。明明是熟悉的事物,看起来却像第一次见到那样陌生,就是这种现象。这词不是很热门,可能比既视感要罕见许多,但只要翻出个名字,人们应该多少猜得懂吧。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说明我现在的感觉,这应该是最妥当的一个,未视感。

  所以啦,后来呢,我跟预设妹离开了阴暗的废弃大楼。

  走到车水马龙的地方,预设妹问我说:「好啦,我要走去车站,你呢?」我突然觉得莫名疲惫,就回说:「我不用,就在附近随便招个计程车了。」预设妹目瞪口呆地说:「哇喔,资产阶级捏。」感觉她后来的态度突然就莫名生疏许多。

  「那,就多谢你喽。」

  「好好,请多多保重。」

  简单寒暄几句,最后我们还是没有报上彼此的姓名。怎么说呢?她感觉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搭话,她会回应,但却撑起了环场三百六十度固若金汤的人类屏障,不让人轻易越雷池一步。但神奇的是,我并不觉得这样很尴尬。我并不觉得自己遭到拒绝,只是她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这感觉还不错。

  拦下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回到家里,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玄关门,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好像擅自闯入陌生人家里一般。这异常的感觉,或许与我失去了短期记忆有些关联。

  我依旧无法回想起来,究竟为何会造成那样的状况。

  自己家的地址,收钥匙的位置,自己的家庭成员,乃至于住家的格局,这些资讯我要想都可以顺利想起,但我在那里昏倒之前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会待在那里?这部分完全是一片空白,连要探查的线索都没有。通常我们说忘记,应该是原本存在于某个地方,但想不起来到底收在什么地方,而我现在的感觉则是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东西,简直就像完全消失一样。我想这搞不好是某人对我发动未知的攻击,但真的要考虑又毫无线索,总之就先停留在不明状态吧。

  进到家里习惯性地往屋里喊一声:「我回来了~」没人回应,现在这时间可以算是深夜,但我家里却只有我一个人。爸爸去年底就已经搬出去分居,我想不用多久就会跟妈妈正式离婚了吧。弟弟跟爸爸一起住,而妈妈是护士,今天应该值夜班。妈妈说基督教的教义是为他人奉献,等同于医护的精神。我也曾经想过,家人不才是离你最近的他人吗?我想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离开了这个家呢?

  我不认为这个家庭有问题,是说真要讲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我这个家应该还在容忍范围内。我的爸爸和妈妈,感觉都是认真工作,在岗位上尽责的人,而且绝对不会使用暴力。假设我的行为与脾气真有问题,也绝对不该把责任推卸给家庭环境或父母的教育方针等等。

  其实我的生长环境,算是相对优渥的了。比方说寿司抱枕这种无聊又没意义的搞笑商品,真的要买下手那个价格还有些令人却步,我的零用钱还是足够让我冲动购物。而妈妈谨遵基督教教条,守规矩又热心教育,只要我说想学点什么,她几乎也都让我学。我纯兴趣地随便学了钢琴、游泳、书法,五花八门,最后真正坚持到底的也就只有芭蕾舞而已。

  我在房间正中央从第五位置转经过(注:passe)动作,然后站定交叉双臂开始思考。

  现在固然是四月下旬,晚上却依然相当冷。难道是因为只穿了衬衫加外套?我在计程车里依然抖个不停,还请司机调高暖气温度。难道我这阵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我试着这么想,因为我其实并不觉得冷。即使回到家里,我依然抖个不停,想说暖暖身子就打开热水器,先回到二楼的房间。在放满热水之前先脱下制服挂回衣架,换上简便的家居服,解开两条发束,弄东弄西的,浴缸水就接满了。

  把头发往后拨,洗过身体之后泡进浴缸,热水泡在皮肤上相当温暖,真是舒服。看来我感受冷热的神经回路并没有任何故障。

  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都已经泡在热水里,身体还是发抖,不禁令我觉得怪异,我盯着发抖的双手思考,终于有了答案。

  啊,这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啊。我是怕得浑身发抖啊。

  ──我,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至少我的记忆里空无一物,但是我的身体似乎记得什么,所以径自怕得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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