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声闷哼,他脑中就会出现许多情景。
被妈妈瞧不起,眼神迷蒙地喝酒的爸爸。
用肥皂洗去手上黑色机油的爸爸。
在杂货店前,一脸认真地挑选矮桌的爸爸。
将晴史做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笑容满面的爸爸。
一把拍掉晴史关心照料的手,喝醉的爸爸。
怒吼的爸爸。大笑的爸爸。心情不好的爸爸。开心的爸爸。板起脸孔的爸爸。满头是血的爸爸。
第三下砸碎鼻子,第五下敲破前额头骨,第八下脑浆飞溅。
已经数不出来,鼾声与痉挛是第几下时完全停止的,只知道在爸爸断气后,挥舞铁槌的手依然没有停下。
当沾满红与白与黄的铁锤离手落地时,爸爸颈部以上已成为丑陋的肉块。充血的眼球,就滚落在耳朵旁。
晴史像梦游症患者般飘飘然地起身,什么也没带便走出家门。两道玄关门也没有锁上。
他坚定地朝小镇的西边迈去。
天上仍飘著细雪。路上空无一人。
他踏著一双旧休闲鞋,在路面的薄雪上留下点点印记。
位于西边的镇外、鸦雀无声的垃圾堆积场,暴露在主要干道对面的闹区溢出的绚烂光瀑里,让晴史产生彷佛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头脑在浓烈的酒气与眩光下昏昏沉沉,他再自然不过地跨越板切町与外界的边境线,沿著主要干道往南走去。夜空中耸立的老旧大楼丛林,在晴史身后逐渐远去。
夜间的光照太过眩目,晴史偏离主要干道,转进小路。
光无止境地追逐著晴史,将他不断逼入暗处,逼入暗处。
慢慢远离闹区的喧嚣后,光景逐渐变得冷清。
任凭双脚愚直地前行,晴史像被附身一般,走了一整夜。
不知何时,雪停了。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此时晴史才注意到一个重大变化。
世界和往常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环视周遭。
晨光照耀的云朵的色彩;草丛里盛放的水仙的白;河上铁桥那褪色的浅蓝;带著些许脏污的破烂工作服和休闲鞋;手掌冻僵的肤色。
晴史的视野,又重新恢复了色彩。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是烧掉雫的时候?走出十镁的时候?杀了爸爸的时候?离开板切町的时候?
他努力回想,然而最终仍不知道颜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覆盖天空的阴云之间,裂出一道拂晓光芒,将最后一点深蓝的残夜抹去。
附近河流的水面上荡漾著光之粒子,群聚著朝大海奔去。
一只老鹰在晨空中优雅飞翔。
穿著慢跑服的男子,牵著一条狗漫步在桥上。
骑著自行车的派报男子,鸣著车铃要前方让道。
晴史作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感受如此美丽的早晨。
他回头望向来时路。
板切町的威容已淹没在深紫色的远景中,只能隐约见得朦胧歪曲的轮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出。
「再见。」
话语自然脱口而出。
究竟是向什么道别、向谁道别,晴史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满溢污臭的地方,今天也同样发生著多到令人厌烦的爱恨与心计,当增加了一点点生命时,或许也会有同等的生命消失。
月丸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曾经疼爱的小弟已经离开那个镇了?
从黑道金盆洗手的住持,是否仍持续读著乱七八糟的经文,悼慰竹林老人?
发狂的树户的影,是否正和雫的爸爸一同在影舍里游荡呢?
爸爸的尸体,会在腐烂之前被人收拾掉吗?
猫冢那蛇一般的脸,面对第三组少年的消失无踪,依然能维持面无表情吗?
九泉之下的竹林老人,是否对此感到讶异呢?
雫遗留的未完成的九相图,是否会被谁发现呢?
杂乱低俗的板切町风景,在脑中浮现。
极乐街还在初生的朝阳中打著盹,到了夜晚,又将再次染上鲜艳的欲望色彩吧。
他取出怀里的雫的左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
晴史一动也不动地细细品味雫的肌肤触感,直到早晨的颜色改变。
纤细的食指,似乎轻柔地抚摸著脸颊。
鼻腔里充满了异于尸臭的,雫的气味。
她还在这里。
「出发吧。」
他收起雫的左手,再次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