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视野已不再正常。
「我想去庙里。」
雫唐突地阖上画集,站了起来。
在混杂了污臭的寒风中,晴史和雫安静地走向寺庙。外面的世界正值大街小巷高唱圣诞歌的时节,而板切町只有冰冷无机的冬日。连一棵小小的圣诞树,都不会出现在谁家的窗口。
「是父亲教我画画的。」
用围巾确实包裹住半张脸的雫,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事。
「父亲虽然一直待在家里,但都不太理我。唯独教我画画的时候,父亲才特别热情。他说他认识母亲之前,一直都在画画,大概是那个原因吧。他会买画具给我,带我去图书馆的也是父亲。他说这里的视野很好,很适合写生。」
「他是画家吗?」
「不──」雫将头发向上拨,露出两只形状漂亮的耳朵。
「他一直只有帮母亲的忙而已。」
说完,雫便不再说话。
她的侧脸,浮现一股拒绝进一步深入的冷淡。
十四岁的雫,同时拥有孩子与成年人的相貌。
跟沉默寡言、几乎看不出情感起伏的雫交流,有时会产生跟幼童往来的错觉。而另一方面,她又带著一种难以亲近、意外忧郁的气质。
究竟哪一面才是雫真实的样貌,晴史无法拿捏。
「不过,我很羡慕你喔!」
像要挥去沉重的空气,晴史用开朗的语气说。
「虽然不是一直如此,但父亲还是疼爱你的吧?我们家就很惨了。」
「妈妈不知跑去哪里就没再回来过,爸爸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根本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们从来没做过任何一点父母会做的事。」
「可是,你还是能跟父亲说话吧?」
听了晴史的怨言,雫静静地回应。
「我父亲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也不会再跟我说话了。对我来说,我还比较羡慕你。」
「──抱歉。」
晴史道歉。「不用在意。」雫轻轻摆摆手。
乾燥的风吹过街道。
之后,晴史和雫都没再开口。
到达寺庙后,雫就贴在影舍的格栅窗上,晴史也站在她旁边,一同向内窥看。
窗子里可以看见等距排列、样式各异的骨灰坛,以及在其间穿梭蠢动的无数的影。轮廓模糊的影大量聚集,让这间小屋比薄暮的巷弄更为阴暗。仔细观察,影的行为也各有不同。
有的影不断闷哼著点头;有的影站立著左右摇晃身体;有的影循著8字的轨迹走行;有的影颤抖不止;有的影蹲著俯视骨灰坛;有的影直立不动,宛如雕像。
「你知道哪个是父亲的影吗?」
「大概,是那个。」雫指向其中一个影。影在纳骨的一升酒瓶周围绕著圈圈,像一颗卫星。
「是来委托遥视的人们告诉我的。大概两年前,他们突然带我来这里,说『那个就是你爸爸』。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之后父亲就一直没回家,我也就慢慢觉得那个黑色的东西是父亲了。」
在说明期间,雫的视线依然追随著父亲的影。
传来木屐的喀拉声。
「哦!你们来啦,要不要喝杯茶啊?」
住持突然散发著酒臭登场。
「真是的,你也实在是个粗心的家伙,不要让女孩子的身体受寒啊!」
粗壮的手肘轻轻一推,晴史不禁踉跄。
住持和雫并肩走进佛殿,晴史小跑步跟在后头。
「最近打扮得特别可爱哩!」
住持搔搔作务衣的胸口,毫不客气地来回打量雫。
假日的时候,雫经常打扮得乾净清爽,和极乐街庸俗的品味大相径庭。虽然只是高领针织衫和荷叶裙的简单搭配,却反倒让雫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肯定也是很适合女孩子的缤纷配色吧,晴史怨恨著自己无法分辨颜色的眼睛。
「我知道了!是希望收垃圾的小鬼头可以称赞你,对吧?」
住持揶揄道。雫短短发出一声「咦?」便紧闭双唇。冷静的表情下,只有耳朵稍微红了起来。
雫瞄了晴史一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她的眼神既像在骂晴史:「就是这样啦,迟钝!」也像在抗议住持轻浮的发言:「不要乱讲话。」然而无论如何,晴史都找不到适合说出口的话。
佛堂由满是斑驳的黑柱围绕,空气中飘荡著线香和污水的气味,褪成黄色的榻榻米明显破损。墙上的灰泥漆多所剥落,天花板的梁上结了一张人面蜘蛛的大网。
他们用边缘破损的汤碗啜饮著焙茶,一边听住持大话当年勇,充当配茶的甜点。晴史原本就不喜斗争之事,然而在住持的如珠妙语下,不知不觉已深深入迷,身子都忍不住向前倾,想要听得更多。令人庆幸的是,住持直到最后都没有搬出十足佛法意味的说教。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