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目睹也不会责备这种举动,但便宜行事还是让晴史的良心不好受。几个小时前还攀附著腐肉的白骨碎片,在水面起伏摆荡后,沉入污水之中。
回程路上,他先经过食品店,再返回位于大楼七楼的家。爸爸似乎还没下班。狭小的厨房与铺著榻榻米的三坪起居间相连,晴史脱下工作服,开始准备晚餐。自从和爸爸两人同住,晴史便包办所有家事。
将蔬菜一一摆上砧板,依序削皮、切块。马铃薯、红萝卜、洋葱、大白菜。菜刀叩击砧板的声响,和左右邻居的生活杂音重叠。
右边的墙传来电视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
左边穿过浴室传来的,是幼童们的争吵声。
婴儿的哭声自天花板降临。
楼上住了一对年轻夫妇,毋须特别告知,晴史也知道他们刚生下孩子。在板切町,各种声音毫无自觉地对外传播,赤裸裸的隐私价值,比一张卫生纸更轻薄。
让锅子维持小火烹煮,晴史在开著的窗户附近坐下。透过防盗铁栏杆望出去的窗景虽然称不上好,享受夏季的徐徐晚风也已十分足够。
感受著轻抚肌肤的微风,晴史打开先前看到一半的书。内容描写一名少年在苦恼中成长的过程,是常见的青春小说,但晴史仍仔细地花上时间阅读。
对晴史来说,追逐文字的时间,是无可取代的时刻。
晴史连镇上的私设学校都未曾去过,几乎无法阅读文字。某次受托念绘本给附近的孩子听,他却完全看不懂文章,这次苦涩的经验后,他才开始读书。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与文字艰苦奋战,才终于达到同年纪少年的阅读水准。
温煦的风,送来弥漫街道的酸馊,以及羊肠弦吉他忧伤的旋律。还有附近主妇在暗巷里的谈话声,虽然内容听不清。至于板切町之外的喧嚣,在大楼群的林立遮蔽下,无法抵达晴史的耳里。
晴史并不知晓镇外的广阔世界。顶多只有收垃圾时,会稍微跨越界线一两步而已。主要干道对面的广袤外界,对于生长在板切町的晴史而言,是遥远的异世界。
追逐著文字的脑海中,突然闪现树户那张面对腐烂尸体的苍白长脸。
──为什么他会舍弃外面的世界,来到这个镇呢?
晴史阖上书,回到瓦斯炉前,查看冒著蒸气的锅子。
这天的炖菜做得很不错,然而直到晴史入睡前,爸爸都未曾尝过一口。
*
垃圾清运员的一天,从管理委员会房舍前的朝会开始。
若是没有固定的点名时间,很多人会随便跷班。
屋前的广场窄小,即使好天气时,光线仍有些阴暗。广场上聚集一群身穿全灰色工作制服的人,闲聊著打发朝会开始前的时间。
「你们瞧瞧啊,我这只手,昨天被玻璃瓶碎片哗地割了一刀!」
带著藏青色棒球帽的大胡子老人,夸耀地举起他包著绷带的手臂。
「别勉强啊,好好在家休息不就好了?」
「不过是点小擦伤罢了,这叫男人的勋章!哪需要到休息那么严重。毕竟要是咱们不工作,这街道马上就要变垃圾山了。」
「说得还真好啊,老松!」
一些人围著人称「老松」的大胡子嘻笑。
竹林老人在外围看著他们,「真是奴性坚强。」他冷冷评论一句。
「我们的工作只不过是替人擦屁股啊。」
清运员分为八个组,在如马赛克状细碎切分的十八个街区中,各自负责二至三个区。竹林老人担任组长的第三组,便是负责六番街至八番街。
拉著委员会出借的破烂手拉车,巡经负责区域的指定垃圾收集场,回收各住家及工厂吐出的垃圾,光是这样就要耗上半天。就算前一天已清除完毕,过了一晚,街道又会生出新的垃圾,因此这份工作没办法有什么像样的休息时间。
「第三组,全员三名,没有异状。」
点名后,接著传达全体与各组别的注意事项。负责人是名为猫冢的管理委员会职员,穿著一身整齐的深色单排扣西装,语调亲和有礼,但缺乏温度。
「那模样可是道上兄弟呢,时代不同了吗?」
晴史对这个叫猫冢的男人,总是没什么好感。无论是他死板的用字遣词,几乎光滑无皱纹的脸,或是那双黑眼球特别大的铜铃眼,都让他忍不住反感。面对猫冢时,晴史觉得自己彷佛是和一条化身为人的蛇对峙,很不舒服。
「我们收到八番街的投诉,表示最近垃圾清运的时间有所延迟。如果投诉增加,就会影响考核,恳请多多包涵。」
「因为花时间在收其他地方的垃圾,我们也没办法啊!特别是六番街最严重,你们有好好教他们垃圾要拿到定点丢吗?他们根本就没有!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那边的马路跟屋顶上有多少乱丢的垃圾?」
面对竹林老人的反击,猫冢的眼神没有表露任何情感。
「我们已持续进行多次劝告,但这是要依靠住户良知的问题。由于各种因素,当局要强制行使权限是有困难的,这就是目前的现况。」
「你想说的是,我们委员会才没时间挨家挨户拜访,你们自己想办法,对吧?连卫生教育都要丢给我们,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哪。教育居民是你们的工作吧?如果愿意给我们加钱,那还可以谈一下,但只有笨蛋才会对这种小气巴拉的组织抱有期待吧!」
竹林老人愈说愈气,然而猫冢只是翻动著文件板上的纸张,用一句「另外──」直接转换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