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夕色焰火


  「你写在笔记本上吗?不用稿纸?」

  虽然对树户的行为不特别感兴趣,晴史还是附和地问。

  「誊写稿件还是会用电脑,现在只是草稿而已。在这里敲键盘会吵到人吧?」

  晴史瞄了一眼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满是龙飞凤舞,难以判读。晴史也想看看誊写后的文章,又担心要是树户问他感想,他却完全看不懂,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晴史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想看的书。」

  「常来吗?」

  「没事的话就会来。」

  这是他小小的虚张声势之词。

  晴史十岁就开始工作,从未就学,因此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要说真有什么要「处理」的事,不过就是出门买买生活必需品或食材罢了。

  「对了,侏先生呢?」

  「他出门了喔,难得穿著男性西装,不过他没说要去做什么。」

  正要脱口回「那就是到镇外了」,晴史又闭上嘴。

  听别人说,竹林老人每个月会穿著正式服装,离开板切町一次。但晴史并未听本人当面提过,也没有机会询问,他便决定装作不知道。这个镇上,任谁都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晴史和树户各自埋首于自己的世界。树户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晴史跟他还是亲近不起来。就算试图聊天,也只能来回两三句,对话便宣告结束。像树户这种看得懂厚重书籍、宛如知识分子的人,对晴史来说,找出彼此的共通点可比独自搬运尸体更难。

  晴史不太能专心看书,一方面是书本的内容困难,一方面是书写的声音干扰听觉。

  「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听到树户的声音,晴史抬起头来,中断了与文字的搏斗。墙上的时钟正好指著十二点。他将皱巴巴的书签夹进书页,和树户一同走出图书馆。

  他们在一楼的杂货店买了有菜肉的面包,爬上顶楼。天色碧蓝,一架飞机横空划开卷积云。

  夏天的脚步已远去,凉爽的风抚过面颊。

  板切町上一棵行道树也没有,四季的推移只能依靠冷暖及日照的变化察知,再不然就是从水泥中顽强钻出的杂草茂盛程度判断。暑气渐缓,吹过巷弄的风开始浮现凉意时,居民们才终于得以感受秋天的来临。

  「感觉到秋天后,心里特别焦躁,到底是为什么呢?」

  「交噪?」

  「就是觉得很烦躁,好像得做些什么事不可。」

  他们在这般断断续续的短对话中,度过假日的正午时光。

  顶楼,一些小孩子四处欢闹追逐著。图书馆下方的楼层是托儿所,主要客群是有孩子的娼妓。在塞满密密麻麻大楼的板切町里,能让孩子们充分玩耍的宽广空间,唯有大楼的顶楼而已。

  「我啊,有过一个女儿。」

  看著嬉戏的孩子们,树户静静开口。

  「树户先生结婚了?」

  「跟大学时的女朋友结婚了。认识两年后交往,又过了五年才登记入籍。女儿就是隔年生的。」

  忘了面包吃到一半,树户继续说。

  「每天虽然只是在公司和自家公寓间往返,但只要看到妻子和女儿的脸,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可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并不是感到幸福,只是深信自己是幸福的而已。等到女儿长大嫁人,我的人生就会开始走下坡了。仅仅为了将一个人抚养长大,就耗上大半辈子,真的不会后悔吗?我是不是会在悔恨自己的一事无成中,逐渐老去?这样的想法开始笼罩我的脑海。」

  「所以才参加小说竞赛吗?」

  「是啊。」树户回答。

  「竹林先生说得没错。收到得奖通知时,我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受到专业人士的认同了。递出辞呈时,我也确信自己有著光明的未来。妻子把我骂了一顿啊,逼我去跟公司道歉、请求复职,但我就是不肯照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尊,一方面也是对妻子生气,觉得她不愿意体谅我。我开始关在家里,拚命写小说。因为完全没有收入,家计一下子陷入困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实在太轻率了啊。」

  「不能边工作边写吗?」

  「说好听是决心把自己逼到绝境,但事实上,我只是想从封闭的未来逃离而已。我只是个不成熟的人,不够坚强,无法接受现实。新完成的作品,被责任编辑严厉批评为单薄肤浅。文字会呈现书写者的人生,而像我这样的人,欠缺足以让读者认同的深度。我听了虽然很生气,却无言以对。我不仅缺少面对现实的力量,也无力用文字感动人心。我是个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说的无聊男人,一眼就被看穿了啊。」

  树户就像打开水龙头,滔滔不绝说著自嘲的话。

  「有句话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能写出一本杰作,或许那个在小出版社拿的迷你小奖,就是我的巅峰了吧。为了消灭那样的想法,我更是不顾一切,埋头苦写下去。不想思考未来的不安,也不想面对现实。直到我收到盖了章的离婚协议书,才发现妻子早已因为储蓄耗尽离家而去,而且由于付不出房租,我也必须搬离公寓。」

  「所以才来到板切町吗?」

  「被赶出公寓后,我在公园睡了一段时间。那时竹林先生偶然经过,就对我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就来我家吧』。我想再这样闲晃下去,警察会来找麻烦,就答应了他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住进来后才发现,毫无限制、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活下去,原来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