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著一股捏死蟾蜍般的声音,油黄色的液体倾洒在袋子上。
又有呕吐物残留了?晴史想著,目光落向起居室入口处的一滩混合排出物。土黄色的液态物体中,隐约可见未消化的鲔鱼三明治,眼尖的苍蝇在上方嗡嗡盘旋,逐渐成群。
「搞什么,又来了?真是的,算了,你先放下,先放下。」
竹林老人一脸愕然,用粗糙的嗓音尖声下令。
他将手上的袋子缓缓放在地上。
新来的树户低下头,虚弱地说了句「对不起」,嘴边还挂著口水和胃液。
「还说什么『这点小事才不会吓到咧』,结果厉害的只有那张嘴嘛!都过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能比这更丢脸吗!」
竹林老人瞪著树户,炯炯有神的眼里透露出顽强意志。在包得紧紧的帽子和盖到鼻子的口罩下,汗水如瀑。晴史与树户也和老人一样,在工作服外又套上一件单薄的黑色雨衣,这身装扮让他们汗如雨下。
「没办法啊,侏先生。」
晴史看不下去,出手相助。
不只晴史,这里的居民都称呼这位像猴子般矮小的老爷爷「侏先生」。他明明姓竹林,实际上却矮得像「侏儒林」,因此得到这个绰号。
「搬运尸体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工作,而且还臭得要命,就算是其他人也会反胃。」
「别对他太好,阿晴。」
竹林老人严厉地打回晴史的包庇之词,拍了拍树户的肩。
「多跟阿晴学学,可靠点!这孩子还活不到你一半年纪,人家可是无动于衷啊。」
「我是看习惯了啦,像这种尸体。」
晴史虽然看似泰然无谓,但他其实也被这窒息的热气、尸臭,以及飞舞的大量苍蝇搞得头晕脑胀。至于树户则弯著腰,似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筋疲力竭的模样,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脱水昏倒。
他们三人准备搬运的卡其色袋子里,装著踏上死亡之旅的人类最终的结局。灰绿色的尸体因腐败气体而胀大,开始腐烂,完全无法想像其生前的模样。
晴史安抚地摸摸树户的背,一边环视这个充满死亡恶臭的老旧起居室。
三坪的空间包含一个狭小的厨房,一踏进玄关,旁边就是一体成形的浴室,格局极为简单。除了起居室地上铺有地毯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色。地上散布著苍蝇的尸体和蛆的蜕壳,望过去就像撒了满地的黑芝麻盐。翻页日历挂在晕染黑色霉斑与脏污的墙上,日期停在一个月前。
「真是个好房间啊!」
竹林老人注意到晴史观察的视线,如是评论道。他所说的「好房间」,指的不是屋里的装潢或采光等外在条件,而是意味著这里对于独自居住来说,已是过分宽敞了。附带卫浴设备的三坪房间,在他们生活的镇上,可是提供给家庭居住的优质房屋。
这个家的主人生前似乎对物品不怎么讲究,要说什么财产,也只有严重生锈的铁床、边桌上一台陈年的手提式收音机,以及尸体所在的摇椅而已。
「他是怎么死的呢?」
「谁知道啊,找出死因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在这个镇上就算出现尸体,警察也不会赶来搜查。无论警察或行政体系,跟这个诡异复杂的地区向来毫无牵扯。晴史等人平时就是在镇上收垃圾的,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全由他们回收。无论是新鲜或涌出蛆虫的尸体,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好了,已经休息够了吧?继续发呆下去,天都要黑了喔!」
树户撑著一张幽灵般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地起身。
晴史负责抬脚,竹林老人和树户则一左一右,将尸体上半身抬起。腐肉令人不快的触感透过遗体袋传了过来。树户小心地跨越他酸臭的呕吐物,快步穿过玄关。
踏出房间,来到公共走廊,三人终于可以摘掉口罩,好好呼吸。
「啊啊,累死了。就算是第一天上工,别太给人添麻烦好吗?」
「对不起……」
树户的声音细若蚊鸣,畏缩著高瘦的身子弯腰道歉。
──侏先生又开始欺负新人了。
晴史想起在树户之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起初还洋洋得意地说「尸体才没啥好怕的啦」,收拾完一具悬梁缢死的腐尸数小时后,男子说要去厕所,便一去不回了。晴史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跟著竹林老人工作的五年来,不知有多少新人因为受不了工作和竹林老人,落荒而逃。
走下楼梯时,极窄的巷子里已染上夕阳淡淡的红金色。闷湿的暑气与滞留柏油路面的臭气,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夏日傍晚的凉爽。
公寓入口前停著一台破旧的手拉车,他们将装著腐肉的遗体袋放进车里。手拉车已使用多年,从晴史开始做垃圾清运员时,就已经破破烂烂了。载物平台的底板多处遭腐蚀,穿过破洞可以直接看到路面。车轮和框架都包覆著褐色铁锈,就算加油润滑,不要多久又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虽然多次请镇上的管理委员会购买新车,但直到现有的载物平台的底板彻底腐朽脱落、支撑歪曲车轮的车轴断裂为止,对方显然是不会有所回应。
将遗体袋放上载物平台后,竹林老人拿来一瓶除臭喷雾,说著「你们等等,人家去收尾一下」,便又沿方才的楼梯跑了上去。
「那种随处买得到的喷雾,能有什么作用吗?」
树户向晴史问道,他仍旧一脸苍白。
「哪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