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年来,我一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但并不是我遭到欺凌,大家反倒很重视我。这里说的「重视」,其含义和轻轻搬运写著「请勿倒置」的瓦楞纸箱没两样。要说是「小心易碎品」也行。反正都一样。
「葵透子装有心律调节器」这个事实,每年春天都会在换班时由导师告诉班上的同学。但就读同一所学校三年,在两次换班之下没同班过的机率可说微乎其微;就算并非如此,导师其实也没有下达封口令,传言就在朋友之间口耳相传的情况下慢慢地散播了开来。所以同学年的学生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心底明白,无论是中午一起吃饭或是放学后一起玩耍的同学,只要我希望就能够获得。但我也很清楚,一旦我期盼的瞬间,那就会变成强迫而非请求。班上的同学们都非常温柔,即使我带有残缺,依然好好地将我当作班上的一员看待,但这终归是以身障者为前提。这份前提会拉近我们的距离,但也会无可奈何地疏远我们。和我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同样地把手机关掉吧。
我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当一个普通的、平凡无奇的女孩子,所以我主动远离没有恶意的同学们,置身于孤独中,逃避他们的善意。在我独处的期间,尽管孤单却不用被当成身障者看待。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并没有戴眼镜。我眼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的轮廓,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可靠,所以我还以为是同学年的学生,没想到是学弟。他慌张失措的模样非常逗趣,让我忍不住想再捉弄他一下。感觉我们一块儿喝的假弹珠汽水和平常相比,有稍稍在心中激起一些涟漪。
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确实戴上眼镜,看清楚了他的脸。所以对我而言,这才是初次见面。这个学弟的表情缺乏变化,但眼神很正直,情感一览无遗。他的长相就如同我从声音所想像的那样,而他不时会忽地露出的微笑,让我觉得有个弟弟或许就是这样。
他并不晓得纠缠著我的那份前提,所以他展现的终归是对一个学姊的顾虑,令我感到很舒畅。现在回想起来,他向我要邮件地址的当下,我之所以会顿时做出交换笔记的提议,可能是我也希望和他多聊聊吧。
透过交换笔记的他,要比平时来得更多话。
虽然感觉他很习惯写邮件,但不知是否为了配合我,文风偏硬又郑重。也可能是他平常就这样。
和他进行文字交流十分开心,但相对的,我一次也没能以名字称呼他。我想和他变得更要好,可是一旦交好就肯定得谈到自己的心脏,一思及此便让我觉得不能再缩短距离下去了。我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才能像个正常人,交情愈深就愈难那样了。
结果,跨越了那一步的人是他。
我在夏日祭典那天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感觉我会喜欢上他,是他先说喜欢我之后,也像是在更早之前。我的恋情在不知不觉间展开,转眼间便开始升温。我在这时才明白,所谓的恋爱并不是过程。无论从哪个阶段开始,只要喜欢上某个人,那就是恋爱。那是表示内心状况的一个词。我认为不论深浅,挂念著某个人的心意便是无庸置疑的爱。
*
我随著波浪漂流。
不确定是被冲到近海,还是被送往沙滩。
我的左手似乎握著什么。是手?我使劲一握,对方也回握了过来,让我稍微放了下心。
波浪一下子越过我的身上,一下子将我抬起来,随心所欲地戏弄著我。每当波涛从我的头灌下来,我的脸就会瞬间沉入海中,看见许多泡泡覆满了水面。
我心想,感觉真像碳酸饮料。
海水做的苏打。
在一片深蓝色的海上,纯白的波涛汹涌翻腾。
许多泡泡聚集起来的沙沙声响,听来像是清爽的笑声。好似在巨大的弹珠汽水瓶当中的我,将这道音色当成了摇篮曲,轻轻地闭上双眼。我听见了自己的心音。怦通…………怦通…………跳得非常缓慢,简直像是鲸鱼一样。
我作了个梦。
那是个将信纸塞进空的弹珠汽水瓶,再投入海中的梦。
以瓶子代替的信封,在唰唰起泡的碳酸大海上载浮载沉。它追过了半月形的海豚和彩虹水母,穿过海底的树海、热带鱼的城镇和巨大贝类形成的隧道,不断远去。这时,不是喷水而是喷出流星的鲸鱼吞下了那个瓶子,然后持续朝名为海流的时光下游而去。不知何时,我和那只鲸鱼化为一体。最后抵达了未来的海洋,我将汽水瓶连同流星一起射向夜空。群星升空,瓶子再次落入海中,乘著宁静的波浪,漂流至一名青年的脚边。
他有一头略微扁塌还会乱翘的头发,和一张似乎很想睡的苍白扑克脸,以及郑重且纤细地碰触瓶子的细腻指尖。
我知道他是谁。
非常清楚。
你的名字对我而言,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