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乡下祖母在我们中元节跟新年去拜访她时,都会招待我们吃佃煮蝗虫。祖母说那是当地从以前就在吃的食物,而且很有营养。实际上我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以后,就发现味道基本上跟佃煮小鱼一样,很好吃。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到祖母去世,都无法接受那道料理。
不是吃不下去,或是觉得难吃。祖母做给我们吃的话,我也会意思意思吃几口。
虽然多少有习惯一些,但我一直到最后,都没办法彻底接纳那道料理。
……这世上一定有些事情是就算理性上了解,也会因为深植内心的价值观而无法接纳。
对幼年时的我来说,无法接受的对象是蝗虫料理。
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叫作三上彻的少年。
「搞什么……怎么每个人都这样……!」
我在医院里快步前行踩出喀喀声响,啃咬拇指指甲。
被谅跟护士们赶出加护病房的我现在头痛得喘不过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踏上归途。
我怀著对缓慢自动门感到的烦燥走到医院前的圆环,一搭上停著的计程车就焦躁地迅速说完自家地址,然后不等司机的回应,就直接闭上眼睛。我在他很刻意地叹气,讲到「这位客人,请你系上安全──」的瞬间闭眼系上安全带,插扣也随之发出喀擦声。
男司机在叹完气后,默默发动计程车。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粗鲁地没入睡眠当中。
实际上,这几天我的身体一直处在极限状态。我的脸色一直很差,甚至护士们好几次要我挂点滴。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离开广树身边。就算我死了变成鬼魂,我也不想离开他身边。
因为,风人……广树的弟弟,就是在我离开医院后过世的。
我先是失去了一个我没能让他拥有健康身躯的孩子,甚至没能见到他死去的瞬间。
既然曾发生过那样的事情,那不管别人怎么想……即使我急迫到堕落成差劲透顶的人,也绝对……不想离开广树身边。
可是……
「(……谅从以前就是这么狡猾……他那双简直像被整个世界拋弃的悲伤眼神……)」
那反而令我更郁闷,更恼火,然后狠狠骂了他一顿……而我被逼得用尽最后的精力跟体力,结果就只能乖乖休息。
「(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不,应该是无意的。)」
虽然这样说也是挺奇怪,不过谅是极为平凡的一个人。是不至于笨,但我从来没觉得他有聪明过。但是……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努力跟意念才会溜进我别扭的心灵。
我闭著眼一阵子以后,开始渐渐瞥见了不知道是梦还是回忆,而且毫无逻辑可言的画面。
纯白的空间之中,父亲跟母亲隔著小时候的我互相谩骂。我双手摀住耳朵,冷冷瞪著白色的地板,以及映照在地板上的自己。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对小孩子来说稍嫌太高的椅子上,用汤匙吃著看起来很难吃的餐点。父亲跟母亲坐在我左右两旁。眼前是长方形的小餐桌。可是我们三个却像是一点也不想看到彼此的脸般,很不自然地并肩坐著,各自吃著不一样的料理。
现在的我,在小时候的我心中思考。
我上一次吃母亲亲手做的料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至少我到现在只要听到「妈妈的味道」这个词,内心就会变得非常苦闷。
但要说注入了爱情的料理,我也有头绪。记得祖母……
一想到这里,场景又出现了少许变化。等注意到的时候,母亲早就不在餐桌前了。
我不经意环望周围,就看到母亲把保鲜盒里的某种东西丢进垃圾桶。
那是父亲那边的祖母送的腌萝卜。那有点咸,老实说到店里买的腌萝卜味道还比较高级,不过我不讨厌。父亲应该也是吧。可母亲说吃那种东西会生病,就丢掉了。
我跟父亲不发一语,只是装作没看见,继续吃著饭。就算生气、吵架,也只会让自己更不开心。
画面一黑。
回过神来,就发现我在分娩台上。明明没人告诉我,我却知道这是生广树的时候的事情。
医生跟护士们看广树一直不哭,显得很焦急。我也满心不安,但接著换风人也跟著出生了。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看来我的记忆被胡乱接在一起了。
广树跟风人,以及等待他们两个哭出来的我。原本他们两个都是稍微慢了点才很有精神地开始哭。本来是那样。本来是那样的……吧?
我心里的不安开始扩大。他们两个到现在还是不肯哭。不安情绪更加扩大。
而我注意到的时候,就看到抱起他们两个的护士们,脸变得一片漆黑──
画面一黑。
黑暗当中,有小小的光点闪烁。我不知为何觉得那是风人,拚了命地想靠近,想伸手碰他,光芒却渐渐远去,变小,闪烁的间隔也愈来愈长。
我哭著想追上那道光,死命地往前奔跑,却完全无法接近光芒。
在我感受到无力感跟绝望的压迫时,光芒终于──
画面一黑。
有光芒照进室内的窗边上,摆著一副相框。
相框里摆著我、前夫、广树跟风人一起拍的家族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