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门造访的时候,我正好试图在打工前处理刚睡醒的脑袋而冲着澡。门铃声响彻这个附有厨房的独居空间,而后传来委婉的敲门声。平时若非知道有快递会来,基本上我不会回应外头的呼叫。自从我一度帮报纸推销员开门而演变成麻烦的状况后,我就对门铃声变得敏感。
我从湿淋淋的头上套下T恤并穿上牛仔裤,而后蹑手蹑脚地靠近门扉。竖耳倾听,发现门铃还在响,看来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来访者。假如是认识的人,要来之前应该会捎个联络才对,因此八成不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想姑且确认看看来者何人,于是从门上略显模糊的老旧防盗镜悄悄窥探外面。
门前有个看似做制服打扮的人影。朦朦胧胧的我不太敢肯定,不过从对方的身形来看大概是高中生吧。她身上穿着裙子。
破旧冷气发出声响吹送出来的微温冷风,让我刚洗好澡的皮肤感到冰凉的寒意。西晒的玄关在外头热气的影响下,带着隐隐约约的热度。在冷风与热气的夹缝中,我以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头,同时歪头思索。在我自身的人际关系图里,有女高中生会特地来拜访我吗?离乡背井第三年,为了上大学而搬出老家的我,在东京建构的人际关系很简单,而我也不记得来到这儿之后曾造访过哪一所高中……照理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女高中生才对。
门铃再次响起,接着是叩叩叩的轻声敲门。
我想她八成是找错地方了。这栋屋子别说是门牌,甚至连房号都没有,因此很有可能。她应该不是来找我的吧。这样一想我就能接受了。
看来她至少并非来推销报纸的,于是我打开门,提醒对方找错户一事。
「你大概是搞错户了……」
——见到女高中生的样貌,我便知道她并未弄错。
那是一张我非常熟悉的脸庞。
她代替顿失话语的我开口。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巧嘴唇,就和当时一样。
她说了句「好久不见」。
我按着门扉,就这么僵住了。
油蝉正在附近的电线杆吵吵嚷嚷地鸣叫。打开门后涌入的热气,使得我刚洗好澡的肌肤转眼间冒出汗珠,而后化为一道汗水滴下去。午后的阳光照得柏油路泛白又耀眼。公寓前方的坡道上,人孔盖反射的光芒刺着双眼。
明明身处在炎炎夏日当中,她的额头上却未见一滴汗水。她简直像是待在冷气房里头,顶着一脸泰然自若的苍白脸孔直望着我,而我则是略略俯视着她。可以隐隐约约瞧见,少女那双浑圆澄澈的偌大眼眸中,映照着我呆呆按着门的模样。
「为什么……」
听见我好不容易发出沙哑的嗓音,她便耸了耸肩。仅此而已。
「这样太奇怪了吧,因为你……」
我竭尽全力,好似挣扎又像抗拒般地接着说下去。
「你……已经死了。」
没错。
她在那个秋天撒手人寰了。
是因交通事故丧命。
我看到了意外现场。巡逻车的警示灯将附近一带照得通红,黑色血迹沾染在水泥石阶上。扭曲变形的护栏、有如爪痕般的轮胎痕迹、破碎四散的交通广角镜、杵在原地的围观群众,以及现场指挥的警官。我全都记得,丝毫没有遗忘。
我是中暑了,因而看到幻觉不成?抑或是陷入脱水症状?身穿母校制服,面露有些茫然的表情,若无其事伫立在我面前的盛夏亡灵,实在与她太过相像——亡灵?不,她的存在并非如此淡薄。那儿确切无疑地有着实体,拥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嗯,我想自己已经死了。」
她说。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好像死而复生了。」
「死而……复生……」
怎么可能?
人类是不会复活的。
我曾去参加她的丧礼。她的死在我和许多同学心底留下深深的伤痕,而我们透过丧礼这个仪式,一点一滴地缓缓将它消化掉。「她已不在人世」这件事实,理应有如尘埃般一点一点确实地累积起来,在这数年间固定为牢不可破的真相。
她就像是从前那样,磨蹭着制服下摆。这和消遣解闷略有不同,是她独特的习惯。
「抱歉喔。突然跑来你很伤脑筋吧。」
「与其说伤脑筋……我吓了一跳……」
「没有办法接受吗?」
「这个……嗯。」
「但这是真的,我回来了。」
我忍住不去问是从哪里回来的。感觉这问题既不识相,又触犯了世界的禁忌。
「是为了什么呢?」
因此,我取而代之地如此询问。
她笔直抬头仰望我答道:
「我还有未了之事要做,希望你陪我一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