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搬家的两天前,我比平常提早很多起床。
我拉开窗帘。时值太阳比较早升起的盛夏,但现在外头的天色仍有些昏暗。我昨天并没有特别早睡。应该说根本没睡好。
作为复健运动,我轻轻挥了挥已经拆除石膏的右手,然后到浴室冲澡。我下意识格外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身体。今天明明已经不需要在意这种事了。
稍微打发时间后,我走出房间。原本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看到换上外出服、背着肩背包的我,诧异地问道:
「你要出去吗?」
「嗯,不用替我准备午饭了。但晚餐我应该会回来吃。」
「要好好把行李打包完喔。后天就要出发了呢。」
「我知道。」
我步出家门。走了一段距离后,不自觉地转头往后看。陪我度过十年以上岁月的这栋简陋公寓,笼罩在微弱的晨光下,映在视野中的轮廓,比往常更显得模糊。
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从下决定到付诸行动,一切都在转眼间过去。执着地再三要求我重新考虑的亮平,最后也不得不放弃,召集班上同学为我办了一场送别会。大家并没有以得知我是同性恋之前的态度对待我。不过,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仍比过去亲近许多,最后还在一块签名板上集体替我签名留念。我差点真的为此掉泪。
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我就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大家都愿意认同我。然而,这就像是我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大家认同我一样。总有一天,我会为此感到矮人一截。所以,我想前往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试探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
为此,今天是我替内心打包行李的日子。
我搭上电车,在换车后前往上野。我步出入谷车站的验票闸门,随即看到设置在约好的集合地点的巨大猫熊像。除了体型很大以外,它的头也格外地大,比起可爱,我反而觉得有点诡异。
——那时候,摆在这里的也是它吗?
我试着回想,但想不起来。每次试着回想那个人的事情时,都会变成这样。仿佛记忆被蒙上一层白雾,浮现出来的,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阿纯。」
有人将手搭上我的肩头。我转身,看到一名身穿着熨烫过的笔挺衬衫的男性。我等待的人。
「早安。」
男子对我笑。我也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早安,诚先生。」
◆
会合后,我们直接前往上野动物园。
这天,很多游客携家带眷前来,让动物园里头显得热闹非凡。孩童们充满活力又高亢的嗓音,从未停歇地传入耳里。同样充满活力的夏日艳阳,则是持续散发出灼烧肌肤的光和热。光是排队购买门票,就已经让我有些精疲力尽。
踏入动物园,顺着其他游客的动线前进后,我们随即抵达了猫熊园区。在厚重的玻璃后方,猫熊一屁股坐在地上,专心大啖竹叶——的样子。围观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我只能从人墙后方踮脚眺望,所以看不太清楚。
「好多人啊。」
诚先生吐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渗出汗珠,表情看起来也相当疲惫。
「这样的人潮,老人家的体力有点负荷不了呢。」
「你还没有到那种年纪吧?」
「已经是喽。看到那样的父亲,就更让我感慨了。」
诚先生指着前方一名让小男孩坐在自己肩头上的年轻男性这么说。尽管已经被高高扛起,小男孩仍拼命伸长脖子,试着把猫熊看得更清楚。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像那样让孩子坐在肩头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诚先生叙述着佐佐木诚的感受。尽管我没有开口问,他却主动说了。他也明白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诚先生,你有跟家人来过这里吗?」
「有啊,你呢?」
「我也有。我的父亲跟母亲离婚后,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诚先生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一如他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曾向诚先生提及我的家人。
「我瞒着母亲,跟父亲两人一起来动物园玩。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变成这种只能偶尔在外头跟我见面的人了。然而,那次的动物园之旅,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会不会是再婚了?」
「不知道,有可能纯粹是不要我了而已吧。」
猫熊开始动起来,某处传来「它动了!」的稚嫩呐喊声。
「虽然记得最后一次跟父亲见到面,是来这个动物园玩的时候;可是,反过来说,我也只记得这件事而已。我们看了什么、吃了什么、聊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跟我爸相关的回忆全都是这样。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动物园、水族馆、游乐园。我记得自己跟那个人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但也只有「我们一起去过」的记忆。没有一个确实轮廓、感觉模糊不堪的回忆。
让孩子坐在自己肩头的年轻男子,把那个小男孩抱了下来,然后跟一名年轻女性带着他离开猫熊园区。十年以后,那个小男孩还会记得今天的事情吗?跟家人来逛动物园,让父亲抱着自己坐在肩头上,在这里看了猫熊。这种平凡无奇的回忆,究竟能留存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