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的伤比我想像的来得轻。
或许是因为我以背部朝下的姿势坠落,下方又刚好有灌木丛作为缓冲的缘故。虽然右手臂完全骨折、有几根肋骨也裂开了,但只要住院休养一个月,之后再定期回诊似乎就可以了。医生还笑着表示「可以赶得上期末考没问题喔。」
医院的多人病房都已经满床,所以我暂时入住个人房,等到多人病房有空床再移过去。提早结束白天的工作赶来医院的母亲,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笑着说「单人房好贵哟,你的升学基金都烧光了呢」。
「这样的话,妈只能让你去念国立大学喽。因为是自己造成的,你就忍耐吧。」
我点头以「我知道了」回应。我们的对话中止,沉默出现了。因为无话可说而造就的沉默、跟用来掩盖想说的话而萌生的沉默,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我跟母亲之间的沉默,很明显是后者。
「阿纯,原来你喜欢男人呀。」
裂开的肋骨传来锐利的刺痛感。
「妈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呢,因为你对女子偶像或女演员完全没有兴趣嘛。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呢。」
母亲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有交男朋友吗?」
我摇摇头,母亲喃喃回以「这样呀」,然后垂下头,轻声又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弄错吗?」
我随即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每个人都会经历对同性怀抱憧憬的时期。妈还在念书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位非常迷人的学姐,有一阵子,跟那位学姐说话,都会让我开心不已。像这样憧憬着某人的心意,有时会跟恋爱情感混淆。你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母亲道出我老早就拿来审视过自己,然后放弃的那套假设。希望是这样,拜托是这样。她用跟以前的我同样的心情,道出这样的疑问。
「你不是也好好交了女朋友吗?」
好好,代表「这才是正确的」这种意思的用词。
「——别开玩笑了。」
一旦反驳,就再也停不下来。就像把装满水的宝特瓶扭开然后翻倒那样,话语接二连三地从我的喉头涌上来。
「当然没有弄错,我一直都很烦恼,想着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我以后应该就会喜欢上女孩子了……满怀这种期待而活到现在的人,正是我自己。喜欢男人的自己,让我嫌恶到极点。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喜欢上男人,所以只能一边痛苦挣扎、一边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就算不想交女朋友,却还是得假惺惺地嚷着想交;面对自己没兴趣的女子偶像,还得装出很喜欢的样子;听朋友盘算着几岁之前要结婚、要生几个小孩的笼统人生计划时,浮现在脑中的,却是自己在某间公寓里独居,然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孤单死去的真实未来。妈,你能明白一直这样活到今天的我的心情吗?再说,你或许也无法推卸责任啊。有人说同性恋是天生的,先天要素的影响比较强烈,但实际上,还没有学说能明确证实这一点。还有一种说法是,就算是天生的,环境也会对同性恋因子的显现与否造成很大的影响。因为你跟爸爸离婚、把爸爸从我身边夺走了,渴求父爱的我因此变成同性恋——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要是你没有跟爸爸离婚,我或许就不会变成同性恋,也用不着尝到这些苦头了。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啊?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把爸爸夺走啊?到底是为什么——」
泪水从我的双眼溢出。
「为什么要生下我这种人啊?」
我受够了。
我受够这种人生了,好想重新来过,好想当作这种人生从未出现过。为什么我非得这样受尽折磨不可?我只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啊。
「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啊……」
我用力揪住病床的床单,看着泪水不断落在上头。我没有发出哭声,也没有哭到抽搐,只是不停在床单上落下泪水,让淡淡的水印愈变愈多。
一股轻柔的气味笼罩了我。
母亲以像是要保护我的脑袋般的姿势抱住我。她以纤细的手轻抚过我的脑袋,像是在替幼猫理毛的母猫那样,温柔地不断抚摸。
「对不起。」
温和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对不起喔。」
我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将脸埋进母亲的胸口,以她的衣服擦干不停涌出的泪水,像个年幼的孩子那样以「嗯」回应。
◆
住院第二天,亮平和三浦同学前来探望我。
他们带来了据说是班上同学出资合买的一整盒水果果冻。我让他们在病床旁的圆形椅子坐下,然后三人各自打开一个果冻享用。边吃边赞不绝口的亮平,在迅速解决掉他的橘子果冻后,以还不满足的眼神望向我。
「嗳~阿纯,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可以啊。」
「谢谢~我最喜欢你啦。」
看到亮平朝水蜜桃果冻伸出手,三浦同学没好气地开口。
「我第一次看到带慰问品给别人,自己却吃了两个的人耶。」
「哎呀~看到阿纯本人之后,我总觉得放心多了嘛,所以~」
亮平一边大啖果冻,一边询问我:
「你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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