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原音演奏之泪

只是梦醒了而已。不过很可惜,凯斯的死好像并不是梦喔,很烂吧?烂透了。

  既然如此,我就把当时遭受阻碍而没有完成的事情做完吧。把DDD的专辑都扔了,吉他也摆回那座垃圾集中处吧。这样就真的恢复原状了,我会回到我的泥沼,回到淤积在房间地上的死亡残渣里。

  我下床抓住琴颈,结果吓了一跳。这东西有这么冰冷吗?那当然,因为它没有生命,不过是木材、黏胶和金属零件构成的物体罢了。里头有的,只是空虚。

  然而,我却提不起它。

  最后我瘫坐在吉他旁,手探进吉他盒背带捞出新弦,松开旧弦,并仿佛在检查附于其上的汗水与歌声般一根根取下,将血气粗糙的新弦穿过尾板的洞。每转动一个旋纽,新生的力量就绷紧一分。

  心底深处,开始发烫。

  我怎么丢得了如此融入我生命的东西。丢了它也不可能恢复原状,因为我已经尝到了歌唱的滋味,知道那灼烧胸口、烤干喉管,心脏都要为之融化的热。从调音的每个动作都能感到血在弦里流;拨响E大调和弦的同时,那澄澈的音色也阵阵沁入它半空心的体内。

  我就此徜徉在残响之中,压抑的情绪不一会儿便溃堤而出,我差点不支跪倒。于是,我以右手梳动六根琴弦,摸索一组又一组和弦,策唇高歌——吞食虚空,希望能嚼出新歌。是妄想也无所谓,凯斯曾经就在这里,就在我房间、我身旁,总是扶持我,踹我的屁股,给我向前奔跑的力量。全世界只有我才懂。只有我作的这些歌能够证明他曾在这里,要是我在这里扔了它们,凯斯待过这里的轨迹也会跟着消失,我将再次失去他。我不要再失去他了。我要将我的一切灌进这红色的空洞,唱到出不了声音为止。如此一来,凯斯就能在我心中继续燃烧。尽管他已经一根骨头也不剩,他的歌也会永远活下去。

  §

  刚从西武口上到地面,眼晴就被往来明治路的车头灯狠狠刷了一下。对街量贩店与药局的灯光不知为何这么刺眼,车辆废气、厨余和柏油磨热后的气味围绕在我四周。

  好怀念。是池袋夜晚的气味没错。

  说也奇怪,我从不认为自己能够从任何角度融入这里的气氛,但它让我感到很自在。我明明只是为了逃避而来,如今却觉得自己住在这里。沿着西武百货橱窗边的人行道走了一段,我发现路边有几个抱着吉他或键盘的熟面孔向我挥手。我表情紧绷地继续向前走,也朝他们轻轻挥手。不能去、不想去其他地方的每个人都堆积在池袋,仰望煤灰遍布的夜空歌唱。我接着穿越回转区、经过Bic Camera门口,来到平时那个五叉路广场。没有任何街头艺人,只有一名年轻的巴基斯坦人摆个卖首饰的小傩。

  我坐上路树的低矮围栏,取出吉他背上肩。几个人停下来叫我的名字,可是我抬不起头,调音的手也在发抖。迷你音箱流出的沙沙杂音使我又想起肺腑间的炙热。

  我目送指甲弹出的琶音一颗颗蹦向远方,想像它们与这世界的每片天空相连,一直连到加州那片曾是凯斯的灰烬或许正四处飘散的天空。

  轻轻地,我配上歌声。

  那是新得还闻得到铅笔味,我第一次独力写的歌。

  凯斯说过去那些歌都是我自己写的,我从一开始靠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我不想咽下那些话,不想否定那个粗暴自大、尖酸刻薄,却又比任何人更热爱摇滚乐的男人。这段日子,你都在这里,就在我身旁。即使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你也确实存在过,不然我心情怎么会如此空虚。这个响彻我歌声的可爱空洞,就是你曾经存在的证据。未来,我也会拖着、抱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否曾属于你的吉他,继续唱下去。

  音箱电池寿命将至时,那肤浅廉价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到最后,只有ES-335削身蚀骨地呕出的沙哑原音支撑着我的歌。

  当干涸的喉管再也没有声音,当终于弹完最后一个和弦的手指再也没有动作,路人鼓掌的身影已糊得无法看清。

  这时,我感到身旁有股微微的温暖。

  转头一看,裹着亮色连帽外套的肩膀、略红的柔软发丝、褐色墨镜底下宛如深邃星空的眼阵,就在那里。

  Miu来了。

  她在我身旁坐了多久?

  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了我多久?

  Miu摘下墨镜,直视我的双眼。在我不堪视线而低头之际,她问:

  「……什么人不在了吗?」

  我错愕地注视她的嘴。她头发摇了摇,害羞地说:

  「我只是突然有那种感觉……总觉得,小春你……」

  话尾在夜晚阴郁的空气中彷徨,寻找出口。

  「那些虽然是你的歌,可是我觉得你一直都是为别人而唱。」

  「……一直都是?」

  「每一次都是。」

  我的视线垂到吉他f孔中的黑暗。

  「那个人现在不在了吗?」Miu又问。

  我点了头。大概吧,我想我点头了。

  一颗雨珠滴在我手背上,另一颗滴在樱桃红的吉他上。热热的,雨不可能这么热。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泪水。

  凯斯,你真的曾经陪过我,Miu也注意到了。千真万确,你曾在这里陪伴我。泪水代替言语,一点一点地不停淋湿ES-335的拾音器、琴桥、弦丝。

  Miu不再多说,只是从我腿上拿走吉他,以袖角擦去指板上的泪,默默弹奏起来。我想那是巴哈的某一首大提琴组曲。

  车辆引擎声一阵阵刮开我的背,使我心中的空虚裸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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