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受人看护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汤匙送到她嘴里后,她就闭上那有点薄、却看似很柔嫩的嘴唇。
「我跟你说,我才不弹琴,」少女吞下第一口后说:「而且我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弹琴。」
我递出第二口。
但一小时之后,少女已经坐在电子琴前。看来是听到我在一旁试着各式各样的音色,让她再也按捺不住。
我将电子琴放在床前,少女的手指就轻轻放到键盘上。她闭着眼睛,细细品味这种氛围一会儿后,以细腻得无以复加的指法弹了《哈农钢琴练指法》中特别重要的几首,让手指热身。她弹奏的音量隔壁房间应该也会听到,但艺大生对这类高雅音色的宽容度高得吓人,所以不成问题。
我的耳朵不算太精,但仍听得出她的左手有着致命的缺陷。正因为右手的指法如此美妙,更让缺陷明显到残酷的地步。相信她那因剌伤而麻痹的左手,感觉就像戴着皮手套一样。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不时会忿忿地瞪着那不听使唤的左手。
「很糟糕吧?」少女说:「在受伤之前,钢琴还是我唯一的长处,现在却弄成这副德行,感觉像是换成了别人的手似的。我只演奏得出这种听的人和弹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的音乐。」
等到左手弹错第三次,少女停止了演奏。
「那么,要不要干脆真的换上别人的左手?」我说。
「什么意思?」
我坐到少女身旁,左手放到键盘上。
少女狐疑地看我一眼,露出「也无所谓啦」的表情,开始只用右手弹奏。
所幸她弹的是连我也知道的名曲,是肖邦的前奏曲第十五号。从第三小节开始,我也加入了演奏。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弹琴,但电子琴的键盘比平台钢琴轻,让我的手指动得还算灵活。
「原来你会弹琴啊?」她说。
「只是学学样子,小时候学过一点。」
右手受伤的我,和左手麻痹的少女,互相弥补彼此欠缺的手。
演奏在出乎意料之外的短时间内就开始互相吻合。弹到第二十八小节而变调后,少女为了伸手来弹低音琴键,将肩膀靠了过来。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她前天在列车上靠到我身上时的情形。由于今天她没穿外套,让我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体温。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问。
「我好了。」
她弹奏出来的音色与冷漠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始终与我的音色亲密交缠。我们弹弹这首、弹弹那首,转眼间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开始显露出疲凭,于是弹起比吉斯的《SpicksandSpecks》来让情绪冷却后,就关掉了电子琴的电源。
「弹得还高兴吗?」我问。
「是有消遣到。」少女回答。
我们徒步去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吃了晚餐。回到公寓后,调好白兰地加牛奶,边听广播边喝,这天我们两人都提早就寝。
结果这一整天,少女一次都不曾提起复仇的事。
我心想,也许她会放弃复仇。虽然她本人说得好像还要继续下去,但多半只是在逞强。她的真心应该再也不想杀任何人了。强忍恐惧杀了人之后,等着她的是令她脚软的恐惧、令她呕吐的不舒服,以及罪恶感造成的失眠,而且也可能像前天那样遭到意料之外的反击。如今她已经切身感受到复仇是多么没有意义。
相信今天对少女来说,是非常平静的一天。她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盖着毛毯,听了一整天的音乐,尽情弹了电子琴,出门外食,喝了白兰地回到床上。相信在她的整个人生当中,如此和平的一天并不多见。
我心想,但愿少女会中意这样的生活;但愿她会将复仇之类的念头忘掉,直到「延后」效力到期的那一天为止,如同今天,去追逐一些虽然渺小却是确切的幸福。像是买买衣服、听听音乐、弹弹电子琴,偶尔去娱乐设施玩玩,吃些好吃的东西。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吓得脚软、呕吐或遭人殴打,我也或许不必再继续奉陪她杀人,而且也不必当第五个复仇对象而「遭到同样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引导少女走向放弃复仇之路呢?电子琴是个相当不错的点子。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去和隔壁的艺大生商量如何?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想着这些事情,白兰地的后劲就慢慢上来,让我的眼睑自然越垂越低。
睡觉的时候,脑子仍继续思考。
我忽略了一件事。
例如这几天来,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最高峰,是在昨天听到少女说出的那句话时。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照理说我应该一直在等这句话。少女对复仇变得消极,对我而言应该是可喜的事。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那么我为什么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失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我想象得更快得出。多半是我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丧气话,不希望她这么干脆就否定自己先前所做的种种,不希望她轻易舍弃先前那么剧烈的热忱与激情。成了愤怒化身的她,令我心生向往。
然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问,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我回答,就只是这样。我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一种从自己体内绝对不会涌起的强烈热忱,我想要一直接触这样的热忱。
有个声音说,不对啊,这只不过是后来硬加的解释。你的失望,是发端于更单纯的理由。不要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