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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就是因为杀了三个人,让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这么丧气啊?那么,你就不要再复仇,忘了仇恨,马马虎虎地平静过完剩下的日子,怎么样?」
我说这句话是要激她,没想到少女似乎坦然接受了这句话。
「……说实在地,这样多半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她小声地加上这句话。
十一月一日,从少女死亡车祸算起的第六天早上,算来已经过了十天期限的中点。然而即使到了早上,少女始终没有要行动的迹象。我的高烧已经退了,天气也转变成小雨,但最关键的少女本人,却一吃完早餐就钻到床上,用毯子蒙头躺着。
「我身体不舒服,」她说:「暂时没办法行动。」
这怎么看都是装病。她本人似乎也无意遮掩,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问看:
「你不再复仇了吗?」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身体不舒服,请你不要管我。」
「这样啊。要是你改变心意,随时跟我说。」
我坐到沙发上,从散在地上的音乐杂志中随手拿起一本,翻到访谈报导,文中访问的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乐手。报导内容不重要,在这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放松下来好好看一篇文章。
等我看完长达五页的访谈,又从头看了一次,我试着去数「(可悲的)」这个单字在整篇报导中用的次数。总计二十一次实在太多了,而且认真去数的我也很白痴。难道就没有其它事情可做吗?
少女从毯子里探出头。
「请问,可以请你暂时去别的地方走走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知道了。你说暂时,大概要多久?」
「至少也要五、六个小时。」
「有什么事马上联络我。公寓外面就有公共电话,不然去隔壁房间找艺大生借,我想她也会爽快地答应。」
「知道了。」
由于没有雨伞,我戴上军装大衣的帽子,还不忘戴上太阳眼镜,然后走出公寓。如雾气般的雨水慢慢透进大衣,路上的车都开了雾灯,小心翼翼地行驶。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公车站牌下,搭上了一班晚了十二分钟抵达的公交车。车上十分拥挤,派积出一种由各式各样的体味混成的臭味。公交车剧烈摇动,双脚肌力极度衰退的我,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斜前方灰蒙蒙的车窗上,留着内容下流的稚气字迹。
我在闹区下车看看,但完全没想好要怎么在这里度过五个小时。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试着边喝咖啡边思考,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仔细想想,不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都对「延后」解除之后的世界中的我没有影响。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待在拘留所,再不然就是早就挂了。无论我从现在起做了多少善事,或是做出多少坏事,无论如何挥霍金钱,也无论过得如何不健康,一旦少女死去,这一切都将一笔勾消。我处在最极致的自由当中。
我心想,要做什么都行。在这样的前提下自问:「我想做什么?」但我没有答案。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得到的东西。
我活到今天到底有什么乐趣?电影、音乐、阅读……我对这每一项嗜好所抱持的关心都高于常人许多,然而相对地,我并未对任何一项事物投注热忱到没有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之所以喜欢这些娱乐,是因为起初怀抱着一种期待,期待这些东西也许能够弥补我心中无边无际的空虚。这些年来我强忍睡意、忍受无聊,就像吞下苦药似地鉴赏无数部作品。但到头来透过这些努力所得到的,也就只有与自己心中空虚的广度与深度有关的知识而已。
先前我一直以为人心中的空虚,指的是一种并未以该有的东西来填满的空间。但是最近,我的这种认知改变了。空虚是一种不管丢进多少东西,都会立刻消灭的空间。一种甚至不能用零来称呼,而是一种绝对的无。我开始认为自己心中有着这样的无,想弥补也无济于事。除了在这空虚的外围筑起高墙,极力不去碰触之外,别无方法。
自从察觉这件事以来,我的兴趣就从「填洞」转移到了「筑墙」方面。比起内省性的作品,我开始更加偏爱单纯追求美感与快感的作品。虽然我也不是能够由衷欣赏美感与快感,但总比被迫面对内心的空虚要好。
不过,处在这种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死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筑墙。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像小孩子玩新玩具一样,更朴拙地乐在其中呢?我提早吃了午餐,寻求能让心灵雀跃的事物而在闹区中闲逛,马路对面人行道上的一群大学生映入眼帘,这些人我很眼熟,是系上的同学。
我数了数,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同学都在这里。我针对这到底是什么集会思索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多半是为了毕业专题研究的期中报告过关而开的庆功宴。已经来到了这样的时期啦。
每个人都一脸像是达成了目标而神清气爽地相视而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我的长相。我停下脚步时,他们的时间仍然一步步地往前进;我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时,他们每天都在累积各式各样的经验而成长。
面临如此决定性、令人意识到孤独的光景,我却不怎么有受伤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我最本质的问题所在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如果这种时候,我能和正常人一样觉得受伤,相信人生应该已经变得比现在更丰足一些了。
比方说,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对一个女生有点意思。这个女生算是比较沉默寡言,喜欢拍照。她总是在口袋里放了一台复古的玩具相机,专挑别人无法理解且毫无脉络的时机点按下快门。她似乎拥有一台耐用的单眼相机,但她说:「这种相机像是在威吓别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怎么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