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子并未出现在我信中提到的公园。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我从长椅上起身,再等下去多半也是白等。我离开了这个溜滑梯油漆剥落、秋千的坐板被拆下、方格铁架生锈、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儿童公园。
我的身体从里冷到外。虽说撑了伞,但在十月的雨中待一整天,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吸了水的军装大衣又重又冰冷,牛仔裤紧贴着双脚,刚买的鞋子沾满了泥土。我心想,还好是开车来。要是照一开始的计划,转搭电车和公交车过来,就得等到一大早的第一班车发车了。
我快步躲到车上,脱掉淋湿的外套,发动引擎,开了暖气。换气扇吐出有霉味的热风,花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内总算温暖起来。随着身体的发抖渐渐平息,我也越来越想喝酒。想喝那种酒精浓度很高,最适合当闷酒喝的酒。
我开到深夜仍有营业的超级市场,买了小瓶装的威士忌和综合坚果。我在收款机前排队等结帐,有个年纪大约超过二十五岁、没化妆的女人,光明正大地插队进来,接着有个看似她男友的男人也跟着进来。两个人都一副睡衣配拖鞋的打扮,却散发出一种像是刚喷了香水似的气味。我本来想抱怨,不过到头来连咋舌声都发不出来。我在心中痛骂自己窝囊。
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我在车上慢慢喝着威士忌。灼热的蜜糖色液体烧着喉咙往下流,为意识蒙上一层温和的雾霭。收音机发出破音的英文老歌,以及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这些都让我觉得十分自在。停车场的灯光在雨中溅开,显得亮丽无比。
然而音乐迟早会结束,酒会喝完,灯光会消失。我关掉收音机,闭上眼睛的瞬间,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寂寞。我只想尽快回到公寓蒙头大睡,什么也不去想。就连平常甚至觉得喜欢的黑暗、寂静与孤独,偏偏都在此时蚕食起我的心。
我自认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指望,不过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迫切渴望与雾子重逢。我那烂醉的脑子,多少比平时更能坦率承认自己的感情。没错,我觉得受伤。雾子没出现在公园,让我失望透顶。
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心想,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应该接受她的邀约。无论是十七岁的我,还是二十二岁的我,都一样是个骗子、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既然如此,当然是趁她还想
见我的时候去见她比较好。我竟然做出如此浪费的选择!
我本来打算睡到酒精消退为止,但临时改变了心意。我将车子开出停车场,用力踩油门,中古的轻型车发出哀号开始加速。
酒醉驾车。
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行为,但豪雨让感觉麻痹。既然雨下得这么大,做点小小的坏事也不会被责怪。
雨势渐小。我为了挥开来自酒醉的睡意,又加快了时速到六十公里、七十公里、八十公里。轮胎一瞬间陷进较深的积水而发出轰隆声减速,随后又再度加速。在这种乡下道路、这种天气、这种时间,相信应该不必担心会有对向来车或行人。
这是一段很长的直线道路,高耸的路灯在道路两旁绵延不绝。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点烟器点燃,吸了三口后扔出后车窗外。
这个时候,我的睡意到达巅峰。
我想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一、两秒。
不过当我醒来的下一瞬间,一切都太迟了。我驾驶的车开进了对向车道,车头灯照出几公尺前方的人影。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其中还包括许多小时候无关紧要、早已忘记的往事。像是从短期大学毕业的幼儿园老师做给我的浅蓝色纸气球、小学感冒请假那一天看着的阳台玻璃窗、探望住院的母亲后回家路上去逛的昏暗文具店等等。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走马灯现象。多半是我试图从二十二年间的记忆当中,抽出能够用以避免车祸的知识或经验,所以才会忙着将这些记忆的抽屉一一翻开。
尖锐的煞车声响起。肯定来不及了。我放弃一切,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车身产生剧烈的冲击。
然而,车身并未受到任何冲击。
经过漫长得像是永恒的几秒钟,车子停下来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往四周张望,至少在车头灯照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人倒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了双黄灯后下车,先绕到汽车前方,车身没有任何损伤或凹陷。如果撞到人,应该会留下痕迹。我再度往四周张望,连车子底下也查看过,但哪儿都找不到倒地的尸体,心脏发了狂似地猛跳。
我在雨中呆立不动,告知车门未关的警示声在黑暗中回荡。
「是我煞住了吗?」我自言自语着。
是我下意识打方向盘闪过了?还是对方惊险地躲开,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又或是说,这一切都是酒醉与疲劳制造出来的幻觉?
我是不是躲过了开车撞到人这一劫?
这时,背后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对,你没煞住。」
我转身一看,看到一名少女。从她一身深灰色制服外套和花呢格纹裙的打扮看来,多半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年纪大概是十七岁上下,娇小得几乎比我矮了两个头。她似乎连伞都没撑就走在路上,全身湿淋淋的,淋湿的头发沾在额头与脸颊上。
我想,我大概是在车头灯的照射下,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的长发女生看出神了。她很美。是那种不会因为沾到雨水或泥巴就有所减损,反而会被脏污衬托得更突出的美。
我尚未问她「没煞住」是什么意思,少女就用双手握住背在肩上的书包提把,猛力往我脸上砸来。书包在我鼻子上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