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不是同时又悲伤又欢笑。我现在在说的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双重性。假设有个政治家在国会议事堂说错话,不知曾几何时政治人物说错话在这个国家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按照惯例,媒体会把他的失言抓出来痛批一顿。国民看到新闻也会不高兴,可是那些不高兴的国民和朋友交谈的时候往往一样也会说些‘不恰当’的话。‘在公共场合有些话不能说’这种注释照理来说本来是不能当作理由的,因为那样就代表可以私下说人坏话了。”
“……也就是说像我对学长的发言感到不满一样是吗?”
“应该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这中间不会产生偷理上的矛盾。人们不会像你一样苦恼──‘自己也做过一样的事却生别人的气’和‘自己没有做过所以生别人的气’完全是两码子事。如果是那种‘很想但是没动手’的情况,那就更不一样。一般来说人们都不会想想自己的作为,对政治家失言这件事感到不满。可是你的情况是‘自己费尽心力不这么做,为什么他随随便便就可以这么做’,对此感到嫉妒。”
“…………”
“不是啦,我现在说的话单纯只是打比方,不是说你真的嫉妒政治家。你嫉妒的对象更广泛。而且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说‘不想想自己的作为’这句话没有责备的意思。人生在世,撇下自己的作为不管是一种不可少的能力。你也应该加强这种能力喔,空空小弟。暂且就把这种能力改称为自我肯定吧……你欠缺的就是这种自我肯定。我认为你对现实保持正面的态度而且照单全收,可是对自己的看法太过负面。应该不是‘可是’,而是‘所以’吧。”
医生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略略思索之后又继续下去:
“你可能把自己当成‘实际上不应该在这里的人’吧,所以反而非常重视为人处世的规矩,不愿意打破为人处世应该遵守的规律。你害怕打破规矩、违反规律之后会被逐出人群。你是不是认为被人识破真面目之后会被赶出去呢?嗯?”
他这样说道。
“……我没有什么真面目。”
空空一边说一边心想什么真面目,好像当真是变身英雄一样。
“只是因为你重视规律,让你更看清一个矛盾的事实。那就是其实自己身边的人在平常生活中更常违反规律。首先你应该知道,所谓‘为人处世的规矩’是很有弹性的。我这样说虽然和刚才的话互有矛盾,在国会议事堂讲错话固然会挨批,但是如果连同伴之间的对话都要套用这个规矩,那所有人都不能随心所欲说话了。”
“……是啊。”
空空心想,轻易就能说出‘这样说虽然和刚才的话互有矛盾’这句话,是否也算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双重性呢?
“没有哪个人一生从没打破过规律,没有哪个人一生从没做过坏事、没有人添过麻烦。任何人都会失败,也会和别人起争执。就算你为人再谨守伦理规范,那都是不可能的。那种梦想绝对无法实现。要是继续用这种生活方式过下去,总有一天你的行为举止会出问题,所以可以确定的是你最好趁现在先想办法处理──可是呢,空空小弟……”
说到这里,医生把眼镜摘了下来。因为这个动作让空空知道一件事:对了,原来这个人有戴眼镜。他和医生面对面,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先前都没发现医生有戴眼镜。
“如果你真的觉得很痛苦,那我认为这种症状就应该治疗,好减缓你的痛苦。可是就我个人来看,你这种性格没那么糟糕。我认为世间之所以这么快就从‘巨声悲鸣’的伤害振作起来,就是因为世界的‘上层’有很多这种性格的人。在那场悲剧当中,应该的确有些人没有沉浸在悲伤,早早展开行动好让世界重新振作起来。应该的确有些人心中没有一丝动摇,就和平常一样活动。我一开始也说过了,要不是这样,人类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从那场悲剧里重新站起来;都死了二十亿人口,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回归日常生活。那时候一定有些人──那些人用机械性、系统性的方式行动,拯救了世界。他们没有向善心人士那样伤心消沉,是一群像英雄般的人物。”
“你是说……英雄吗?”
“把他们称为英雄,对你这种年纪的男生比较容易了解吧。我在想,他们应该不是特别狠下心肠,而是原本就是铁石心肠。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拯救世界喔。你也会成为一个英雄。”
“……哈哈,那也不错。”
空空把医生的话当成说笑,哈哈笑了两声。假装笑了两声。
“如果有机会当英雄的话,我还挺想当当看呢。”
4
最后诊断的结果是‘不需要持续复诊’,空空便离开了诊所──医生没有给他处方笺,只是告诉他如果今后又因为想太多而身体不舒服的话随时都可以再来看诊,同时还给了他几点建议。
“不用想得那么严重。空空小弟──其实有很多人都有像你这样的烦恼。世间的价值观与自己的价值观有落差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也必须找到一个两者兼顾……或者说找到一个妥协点才行。”
就如同医生所说的,他的烦恼要说常见或许的确很常见,或许根本用不着特地跑到医院来就能解决──就算不去解决,只是这样烦恼一辈子的话,或许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要说这是青春期心理洁癖的表现,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可以说因为他多读了点书,发现了原本根本不用特意去察觉的自我矛盾,就此陷入了这种单纯的自我矛盾当中吧。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想太多’。
这个问题或许只用这句话就能解决──所以少年觉得诊断结果说‘不需要复诊’是非常正常、非常妥切的结论。
可是实际上,为他诊断的瘦皮猴医生──饥皿木诊所的所长饥皿木鳗博士可一点都不这么想。他完全不认为这个问题有什么‘或许’可言。
身为医生,饥皿木鳗博士的确做了他该做的诊断,也一如往常以真诚的态度面对患者,只是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撒了谎。不,那应该不算撒谎。至少他自认为已经守住心目中那条身为医者必须坚持的底线。